当身体缓缓没入那片液态的蓝，时间突然失去了刻度。耳边只剩自己悠长的呼吸声，像某种古老海洋生物的吟唱，与远处座头鲸的次声波共振。面镜外的世界被切割成无数菱形光斑，热带阳光穿透三十米深的海水，在沉船锈蚀的甲板上投下流动的纹身。圣基茨的海从来不急着展示它的宝藏，正如那些在珊瑚暗影中倏忽闪过的荧光，总在游人眨眼时泄露神迹的碎片。
沉船墓园在西北海湾静静躺了三个世纪。西班牙大帆船的桅杆早已化作巨型管状海绵的巢穴，青铜船钟覆盖着会呼吸的苔藓，每当暗流经过，锈蚀的金属便发出类似编钟的嗡鸣。潜水者悬浮在船舱断裂处，手电光束惊动了一群银线鲳，它们鳞片折射的冷光如同液态水银，在沉船肋骨间织成一张瞬息万变的星图。
东南侧的活珊瑚墙是另一重时空。鹿角珊瑚的枝桠在六米深处突然截断，仿佛被天神挥剑劈出垂直深渊。沿着峭壁下潜时，手指抚过的岩壁其实都是珊瑚虫的尸体，那些碳酸钙骨骼里凝结着十七世纪蔗糖贸易船的残影。玳瑁龟从身侧优雅掠过，背甲上寄生的磷虾在幽蓝中拖出彗星般的轨迹，而双髻鲨群正在更深处的阴影里跳着华尔兹，它们新月形的头颅切开水流，如同黑色闪电编织的蕾丝。
最令人战栗的相遇发生在黄昏潜。当夕阳把海面染成熔金，十二只魔鬼鱼突然从深渊升起。它们翼展三米的黑影贴着沙地滑翔，掀起的小型沙暴里裹挟着发光的浮游生物。领头的雌性魔鬼鱼突然调转方向，丝绒质感的胸鳍几乎擦过我的面镜，那双位于头部两侧的眼睛里，倒映着人类缩小成微粒的惊叹。在这个瞬间，海水不再是阻隔，而成了连接两个物种的透明脐带。
回到水面时，潜水电脑显示本次下潜耗时五十三分钟。但记忆里的时间轴早已扭曲变形——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圣基茨的海从不吝啬它的魔幻，只是要求造访者以绝对的寂静作为交换。当湿衣上的盐粒在夕阳里闪烁，忽然懂得那些沉船为何选择在此长眠：它们不是被大海吞噬，而是终于回到了液态的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