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去的时候,机舱外的瓦努阿图像突然浮出海面的宝石群岛。舷窗凝着细密水珠,手指抹开的圆形视界里,深浅不一的蓝色相互浸染,浪尖碎成无数棱形的光。这是座用地理学概念难以定义的国家——83座火山岛在珊瑚海中漫游,有的拖着碧色雨林长尾,有的袒露出黑曜石般凌厉的山脊,最新诞生的安布里姆岛甚至仍在海底持续喷发岩浆。海关人员在我护照上敲章时,某种温热的风拂过后颈,裹挟着热带植物蒸腾的树脂香与若有若无的海盐结晶。
接驳快艇切开果冻质感的海水,埃罗芒阿岛嶙峋的轮廓开始具象化。戴贝壳项链的渔民驾驶独木舟掠过身侧,木头与海水撞击的声响里,我突然理解为何岛民将海浪称为"呼吸的镜子"。登岸时沙粒钻进凉鞋缝隙,温度隔着橡胶底烫着脚心,恍惚有种正踩踏着活火山的错觉。事实上这种猜测不算错——瓦努阿图火山观测站的工作人员后来告诉我,脚下三十公里深处,太平洋板块正以每年12厘米的速度潜入澳大利亚板块。那些令欧洲探险家惊恐的地鸣与硫磺烟雾,在本地传说中却是大地女神的辗转反侧。
暮色沉入海平线时,村寨的卡瓦酒仪式像被月光点燃的蓝色火焰。男人们用棕榈叶编织的头冠藏着赭石涂绘的图腾,赤脚跺地激起的尘雾里,木鼓声波撞得我胸前口袋的薄荷糖纸窸窣作响。部落长老递来盛着浑浊液体的椰壳时,舌尖瞬间蔓延开泥土与花椒的错位辛辣,随后是奇异的回甘。这种由胡椒根酿造的饮品能让喉咙产生微麻的震颤,如同某种温柔的地震波。火光摇曳中听见有人用比斯拉马语吟唱:"我们与珊瑚共生,在火山灰里播种月亮。"这句即兴诗作后来成为我手机里长达三分十二秒的珍贵噪音——毕竟现代通讯信号,此刻正被四百公里外的热带气旋揉碎在电离层里。
黎明前的黑暗最浓郁时,亚苏尔火山口飘浮的硫磺星火成了唯一坐标。攀爬火山岩的路程像是逆向坠入银河,冷却的岩浆在头灯光束下泛着冷铁色泽。距喷发口三十米处,导游忽然示意关闭所有光源。绝对黑暗中,脚下传来闷雷般的轰鸣,视网膜残留的橘红色光斑渐次消隐,取而代之的是地底涌出的原始光芒。沸腾的岩浆如液态琥珀在火山喉管翻滚,将硫磺结晶锻造成钻石雨向夜空迸射。当人类直立行走的历史还不够填满这座活火山一次打盹的间隙时,我终于对"稍纵即逝"这个词汇产生了新的认知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