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卷起浪沫，在明州港的青石码头上凝成咸涩的水雾。王绾将最后一方砚台塞进藤箱缝隙时，手指触到船家新刷的桐油，黏腻的触感激得他眼眶发酸。三十七卷汉书与十二箱桑苗在底舱压着，浪涛声里混杂着洛阳官话与吴地俚语——甲板上那些背井离乡的身影，有的为避安史铁蹄，有的揣着天台宗失传的经文，更多人如同他这般，捧着早已凉透的茶汤，在失去故土的钝痛中等待海平线吞噬最后一片唐土。
船队犁开晨雾的刹那，五重牙樯上惊起白鹭。同船的遣唐使在甲板焚起白檀，青烟盘旋成故国山川的形状。王绾凝视着掌纹里残留的长安柳絮，突然听见有人吟诵王维的句子。声调生涩却执拗，像斑驳铜镜里扭曲的倒影。转身望去，十几个葛衣少年正跪在船头，朝西方行着最端正的稽首礼——这些出生在难波的"唐二代"，眉眼已染上岛国的清冷，脊梁却依旧烙着长安城的日晷刻痕。
当筑紫港的朱漆鸟居撞入眼帘时，王绾忽然读懂了鉴真大师六次东渡时写给弟子的偈语。港町弥漫着陌生的鲣节焦香，挽着唐式发髻的妇人捧着新烧的奈良三彩迎面走来，釉色流淌间分明跳跃着唐三彩的魂魄。街角的汉字碑铭旁，孩童用夹杂吴音的倭语嬉闹，瓦当上的莲花纹与法隆寺斗拱的云纹在暮色里共生出奇异的光晕。
二十年后，王绾在琵琶湖畔的唐院种下最后一株浙东茶树。晨雾漫过嵯峨野的瞬间，他听见来自黄河岸边的陶埙声，混着宇治川的水音，在遣唐使后代指间流淌成《兰陵王入阵曲》的变调。唐式水车碾碎夕阳时，那些沉在底舱的汉书早已化作《怀风藻》里的汉字诗行，而当年同船少年子孙的冠帽上，正别着他从明州带来的那支缺角竹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