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海浪声总是裹着咸涩的海风闯进窗棂,美咲蜷缩在咯吱作响的竹榻上数着第43个黎明。铁皮水箱里漂浮的淡水早已泛起绿藻,她用指尖蘸着在榻榻米上勾画本州岛的海岸线时,听见悬崖下方传来金属撞击声——那是早潮归来的渔船在撞击码头锈蚀的铁桩,就像七年前父亲在神户港卸货时那样发出尖锐的呻吟。
晨雾里亮起几盏摇晃的煤油灯,移民们踏着碎贝壳铺就的小径走向滩涂。赤道烈日早将他们的和服下摆烤成焦黄色,男人们用渔网线绑住开裂的木屐带子,女人们头顶的陶瓷水罐是从故土带来的最后一件完整器皿。这片火山灰堆积而成的环形岛屿没有名字,驻屯所官员在地图上标记的C-27区代号潦草地糊在褪色的告示牌上,被藤壶蛀蚀的边角让数字看起来像堆奄奄一息的篝火。
岩井大叔的收音机依然调频在NHK的频率,沙沙声里偶尔迸出的日语单词会惊动屋檐下挂着的鲣鱼干。他的孙女生在月圆之夜的珊瑚礁浅滩,被登记为“无国籍者”的婴啼和潮声混在一起。现在那孩子正蹲在潮湿的玄武岩缝隙里挖藤芋,手指间沾满的紫色浆果让她想起奶奶缝在棉袄里的山葡萄香囊,而这里连酸浆草都要用半升雨水浇灌三十天才能发芽。
正午时分,美咲常望着海平面上的凸起出神。远洋货轮经过时掀起的浪涌能吞没三排防波堤,驻军丢弃的汽油桶随着漩涡在湾口漂浮,像极了老家盂兰盆节放流的灯笼。她藏在礁石后的陶罐里存着母亲临终前攥在手心的樱花瓣,咸雾却让这些粉白逐渐变成某种近似珊瑚的质地,如同正在死去的蝴蝶翅膀。
台风季第三个月,补给船撞碎了西岸的珊瑚群。人们用筏子打捞漂来的防水布和塑胶管时,岩井在浅滩发现了折断的朱红鸟居横梁。当晚十二户移民围坐在篝火旁,将残木雕成三十三尊地藏菩萨。削落的木屑落在美咲掌心时,她忽然想起父亲常说伊势神宫的梁木要在满月时采伐,年轮里沉淀的月光会成为神明栖居的凭依。
凌晨的海浪又漫过防沙栅时,美咲看见岩井带领男人们在火山岩上凿出榫卯结构的基座。断裂的鸟居被重新立起在岛屿最高处,系着注连绳的横木朝着东北方微微倾斜——那是故土的方向,在GPS信号都无法穿透的暴风圈之外。晨光刺破云层时,红漆剥落的柱体在咸涩的海风里嗡鸣,如同某种来自深海的和歌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