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昆布香气，货架上五颜六色的调味料瓶子在荧光灯下反射着微光。我握着购物篮的指节有些发白，耳边传来便利店收银员轻快的「いらっしゃいませ」，语速快得像四月末被春风卷走的樱瓣。这是我来日本的第三十七天，突然意识到自己甚至没学会正确区分浓口酱油和薄口酱油——当我拿起第六个相似的琥珀色玻璃瓶时，手机翻译软件扫描出的「本醸造」字样在屏幕上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便利店冷藏柜的冷气蛇一般攀上脚踝，我望着标注「新生活応援セット」的蔬菜组合发怔。这些天在区役所填写的各种届出书，用电子辞典逐个查证的汉字，总在深夜惊醒时混淆的垃圾分类规则，像无数片不规则的拼图散落在榻榻米上。某个加班的雨夜，我在末班电车上与玻璃倒影里的自己目光相撞，忽然发现西装领口别着的姓名牌上，「李」字的日语读音被注音成陌生的「り」，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前半生折叠进汉字的不同发音里。
但生活总会留下细小的切口。常去的拉面店老板娘记住我不爱吃葱，会在递来味噌拉面时用围裙擦着手说「ねぎ抜きですね」；清晨通勤路上遇到的扫地老伯，某天突然用带着关西腔的日语比划着告诉我转角处那株早开的山茶品种；就连便利店的打工生，看到我反复比对酱油标签时，也会默默从收银台底下抽出中英文对照的调料指南。这些瞬间像茶道里刻意保留的「侘び」缺口，让异质的文化得以缓慢沁润。
签证更新通知寄达的那天，我抱着文件穿过住宅区的樱花隧道。花瓣落在写满注释的日语教科书上，某个被荧光笔标记的语法句型突然在风中变得清晰——那些最初让我舌头打结的敬语变形，不知何时已化作便利店便当加热时细微的蒸汽声响，成为身体记忆里温热的一部分。移民或许就像移植盆栽，总要经历宿土剥落的痛楚，才能在异乡的晨光里抽出意想不到的新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