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四十七分的仙台站前,铁质长椅上凝结着霜花。穿藏青色工装的男人蜷在座位边缘,呼出的白气与电子烟的红光交替明灭。我数着站台电子屏跳动的数字,第七班新干线即将进站时,他终于站起来拍了拍膝盖,塑料防寒靴与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声。
这是东北地区移民接待课的平山先生,我的"定居指导者"。我们沉默地穿过尚未苏醒的街道,途经松岛海岸时,浪花正裹挟着流冰撞碎在枯黑的松枝上。三年前从上海辞职时中介发的宣传册里,这片海域还碧蓝得像是合成照片,此刻却漂浮着大量灰绿色的马尾藻,随浪涌在防波堤上铺开腐殖质形成的泡沫。
"渔协的人三小时后就到。"平山突然开口,沾着海盐的防风镜倒映出我背包上的中国结挂件,"他们需要能操作深海水泵的,当然,岩手县口音可能有点......"他刻意含糊了后半句,防风面罩下拉时露出左颊凹陷的疤痕。后来在气仙沼的临时板房,我才知道那是他参与福岛第一核电站废堆作业的纪念章。这里四十岁以下的"本地人",掀开衣领多少都藏着类似的印记。
青森苹果园的冬剪持续到惊蛰前夜,移民们裹着自卫队淘汰的防寒服从越南、从尼泊尔、从黑龙江聚集到积雪的树干下。园主次郎把日语考试题库刻在修剪刀上,每切断一根徒长枝就蹦出个语法问题:"て形变换!くるま__のる(乗る)"。"で!"福建姑娘小满抢答成功,获得提前十分钟钻进暖炉桌的权利。她的睫毛缀满冰晶,被炉里煨着的却是河南寄来的胡辣汤料包。
当郡山纺织厂的樱花终于染红排水渠,移民们的和服腰带却总在背后结成死结。市役所发的《东北方言生存手册》第七十二条提醒:说"わ"要用深喉音,句尾的"べ"要带出十二秒震颤。在鹤岗的葬礼志愿工作中,我因为把"ご愁伤様です"发成标准语,被怀疑是总务省派来的督查员。棺材里的老太太倒是宽容,她指甲缝里的秋田冷杉树脂,和我老家太行山上的松脂香气并无二致。
核电站遗址三十公里外的便利店,冰柜第二层永远摆着上海汤包。穿防护服的值班员会细心提醒:"加热时别忘了撕掉包装纸。"收银台旁的招工启事皱巴巴地写着时薪,数字比东京少个零,却标注着超标的辐射值。深夜蹲在储藏室吃关东煮的菲律宾女孩掀开袖子,皮下监测器的蓝光每隔十五秒闪动,像太平洋彼端没能带走的椰林海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