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尚未完全攀上维拉港的矮山，湿漉漉的海风已裹挟着鸡蛋花的甜香漫过篱笆墙。赤脚踩上松软的火山土，深浅不一的赭红色颗粒从脚趾缝里钻出来，仿佛踏上某种温热的生命体。这片由棕榈叶围合的秘密花园里，面包树的阔叶正在簌簌抖落夜露，惊醒了蜷在芋头叶背面的蓝闪蝶。
二十步外的土灶升起缕缕青烟，老妇人玛塔握着芭蕉叶柄，将石臼里捣碎的卡瓦根汁液缓缓倾倒进椰子碗。她身后交错的田垄宛如绿色迷宫，木薯宽大的掌状叶与香草兰细藤在晨光中交颈，其间点缀着指甲盖大小的野生辣椒，红珊瑚似的果实还挂着昨夜的雨滴。当我接过盛满褐色汁液的容器时，玛塔黧黑的手指在湿润的泥土表面画圈："泥土记得所有故事，我们喝的每口卡瓦，根须都在地底缠绕了三个雨季。"
沿着石栗树皮铺就的小径深入，忽有孩童清脆的笑声撞碎枝叶。六个肤色如乌木的男孩正拽着藤蔓从鳄梨树上荡下，砸落的果实被树下编织草席的女人眼疾手快接住。她们用碎贝壳剖开青绿的果肉，乳白汁液滴在烤得微焦的面包果上，空气里顿时漂浮起某种介于花香与奶香之间的气息。年纪最小的女孩突然朝我扬起手掌，掌纹间躺着颗金铃果——这种形如铃铛的野果在晨风里叮当作响，据说收集七颗不同颜色的就能召唤雨云。
正午时分，花园西侧的露兜树林化作天然屏障，将三十七摄氏度的暑热稀释成叶隙间游走的光斑。族长正用露兜树纤维修补渔网，树皮染料在网格间洇出靛蓝色的潮汐纹路。他脚边散落着几枚刻满图腾的砗磲贝壳，据说是先祖与海洋立约的见证。当炙烤大地的阳光开始西斜，所有植物突然开始集体分泌树脂，空气稠得能拔出丝，成千上万只金绿吉丁虫从朽木中苏醒，在香桃木丛中织出流动的光网。
暮色四合时，玛塔在木麻黄树下燃起驱蚊的香茅草，火星迸溅的刹那，整座花园突然切换成另一个次元。白日里隐形的夜茉莉次第绽放，荧光绿的萤火虫群穿梭在龟背竹裂缝状的叶影间，暗处传来陆蟹背甲与火山岩摩擦的沙沙声。老祭司从树皮布包裹里取出几粒种子，说是台风季前最后一批诺丽果，"它们会在月光下裂开，让咸涩的海风都变成蜜"。
潮声漫上珊瑚礁时，有人开始敲响空心木鼓。花园最深处，百年榕树的气生根垂落成帘，某个早已模糊年岁的树洞里供奉着贝壳镶嵌的丰饶之神。女人们把刚采摘的黄姜与木鳖果堆成圆锥体，当海平面吞下最后一粒落日，所有果实突然在暮色中模糊了轮廓，化作一团团悬浮的光晕。此时我终于看懂——整个瓦努阿图本就是座漂流在海上的花园，每粒砂砾都裹着先祖的骨殖，每片叶子都藏着一首未曾启封的史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