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窗外的樱花开始飘落时，我总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这习惯顽固得像刻在骨髓里的纹路，十四年了，从大阪到大洋彼岸的这座西雅图公寓，那些粉白色的柔软花瓣仍然会穿透时差与距离，准时落在我的掌心。有时恍惚间，客厅的灰蓝色地毯上洇开的水渍像是旧居玄关被打湿的叠席，落地窗外摇晃的枫树影子恍惚成了町屋的竹帘，直到咖啡机发出刺耳的滴声，才惊觉自己正穿着毛绒袜站在中央供暖的房间里。
最初三个月，超市货架上的罐头总让我产生微妙的眩晕。那些排列整齐的金枪鱼罐头印着日文标签，产地却标注着泰国或菲律宾，就像此刻的我：外壳仍保持着刻意的端正，内里早已历经万次解冻与重塑。教会活动的和服体验环节，美国老太太们赞叹着布料上仙鹤与浪花的纹样，我的手却隔着丝绸感觉到东京百货公司里母亲替我系腰带时的颤抖——那天的机场出发厅，她的手指也是这样冰凉地滑过我的后颈。
中村先生的面包房藏在唐人街转角，烤架上翻滚的鲷鱼烧总在下午三点准时溢出红豆香。那些偷溜出来买点心的上班族常错把我认作中国姑娘，直到听见我向西雅图阴雨天气道歉时过分郑重的九十度鞠躬。这个动作曾让我在求职时碰壁十六次，却在某个雪夜意外救下醉倒在路边的老律师。如今他的事务所里，我的办公桌抽屉永远备着抹茶羊羹，而墙上挂着京都庭院的枯山水相片——他用歪歪扭扭的平假名写道："石头的故乡在远方。"
女儿莉莎的日语比英语柔软，她发明的奇妙混合语常让视频那端的外祖母发笑。上周的家庭作业里，她画了艘载着神社鸟居的宇宙飞船，金发班主任认真询问这是否与盂兰盆节的习俗有关。我握着铅笔犹豫许久，最终在文化展示板上写下："家，是随身携带的四季。"当枫糖浆淋上女儿手作的柏饼时，滚烫的记忆忽然在味蕾绽开，恍惚间看见父亲蹲在老家庭院，教五岁的我用竹签在柏叶上写愿望。
移民局的印章落在我护照最后一页那天，西海岸罕见的晴天把海湾染成濑户内海的蓝。公文包里的归化证书比想象中轻薄，反倒是在超市找到的梅干饭团沉甸甸压着掌心。收音机里的英文天气预报突然插播起《故乡》的旋律，副驾驶座上，莉莎正用三种语言练习明天演讲比赛的自我介绍。红灯转绿的瞬间，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扑进车窗，不知是哪片海洋的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