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面以上五米,是我最喜欢的位置。这张被海水浸润出深浅纹路的柚木躺椅,恰好能俯瞰整个半月湾的弧度——黎明正将第一缕金箔洒在浪尖上,戴着宽檐草帽的渔人收起昨夜布下的围网,碎银般的鳞光在渔筐里跳跃。三十年前那个揣着全部积蓄闯进加勒比风暴的毛头小子绝不会想到,这片曾被飓风摧折了二十七棵棕榈树的荒滩,会在某个潮湿的清晨里,在本地老人神秘兮兮的"海妖赠礼"传说中,变成旅行杂志封面上蜿蜒的珍珠项链。
珊瑚礁的气息混合着现烤椰子面包的焦香漫上来,我数着码头上正在安装水下推进器的年轻人。十八套不同色号的潜水服像彩虹鱼群挂在木架上随风晃动,那是新来的海洋生物学硕士设计的生态浮潜路线。他永远带着盐渍笔记本,记录玳瑁海龟在月光产卵场留下的拖痕,那些凹凸纹路在他口中会变成《加勒比生态保护白皮书》里的科学诗行。有时觉得我们都在酿造某种魔法,把渔火、潮汐与经济学家不屑一顾的浪漫主义,兑进每杯名叫假日的朗姆酒里。
下午三点钟方向的沙滩排球区传来法属克里奥尔语的笑声,两位穿着扎染罩衫的安提瓜姑娘正在用贝壳教德国游客拼写当地俚语。她们手腕上的彩绳比我保险柜里的合同更值得守护——那是去年海难救援行动后,渔民家庭编织的谢礼。那场突袭的暴风雨让我损失了半季度的营收报表,却换来了更珍贵的东西:当发电机熄灭的瞬间,十五个国家的游客用各自母语唱起的安抚曲调,以及老厨师玛利亚在烛光中端出的,用最后半袋面粉烤制的"团结面包"。
潮水开始吞没第十一道防波堤时,露天影院的白幕正放映着三十年前那个德国导演拍的纪录片。镜头扫过重新栽种的凤凰木,穿着贝壳比基尼的生态艺术家在树荫下创作沙画,穿堂风带来钢鼓乐队的即兴变奏。游客们赤脚踏碎月光的样子,总让我想起那个改变一生的清晨——当我颤抖着在银行抵押合同上签字时,分明听见无数海螺壳里传来的,属于海洋的古老应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