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咖啡凉到第三回时，我总算拼对了那个缠绕舌根的菲律宾语单词。庭院里的九重葛攀着竹篱笆嚣张地生长，邻居家少年抱着椰子经过，冲我比划着吃午餐的手势——这是我在宿务岛安家的第七个月，皮肤终于褪去了都市精英特有的苍白，指节间经年累月敲打键盘留下的凹痕，正被温热海风慢慢填平。
东京地铁时刻表般精准的生物钟，在热带雨季面前碎成了椰子壳里的汁水。起初总在凌晨四点惊醒，恍惚间摸索西装外套准备主持晨会，指尖触到的却是亚麻衬衫粗糙的纹理。旧皮鞋在衣橱里发了霉，反倒那双树脂洞洞鞋，日日沾着细沙和浪花进出，成了最忠实的伴侣。
每周三次的线上日语课教室里，飘着跨越重洋的寂寞。72岁的良子总把摄像头对着神奈川老宅的佛龛，金箔剥落的莲花座前供着丈夫的遗照；前银行课长中村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迟疑比划，某个暴雨夜突然说这里的菠萝比故乡镇上祭典用的团子还甜。我们的电子屏幕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像极了隅田川漂流的灯笼。
菜市场阿嬷们教会我用尾指勾住塑料袋的独特技法，这与当年在银座精品店刷卡时的优雅姿态截然不同。装芒果的竹筐里时常埋着几张歪扭的日文便签，"加油啊爷爷"旁边画着大笑的太阳，不知是哪个放学的孩子塞进来的惊喜。教堂的钟声响起时，穿花衬衫的老乔治会准时出现，用混杂四国方言的英语，教我如何从椰子肉的厚度判断台风的远近。
某天在褪色藤椅上打盹，蝉鸣声里浮出女儿婚礼那天的情景。她穿着白无垢跪坐在东京塔阴影里，而我西装革履如出席商业谈判，连拥抱都带着精密计算过的角度。此刻脚边酣睡的流浪猫翻了个身，露出被渔网划伤的肚皮，突然觉得那些塞满名片夹的春秋，竟不及此刻掌心椰汁浸润的纹路来得真实。
红土小径尽头的邮局仍存放着东京会社寄来的年金通知书，牛皮纸信封上的铅字规整得刺眼。我把它叠成纸船放进涨潮的浪里，看黑体印刷的“株式会社”字样渐渐晕成蓝色墨团。黄昏的海平线正在燃烧，宛如当年办公桌上永不熄灭的台灯，只是那火光如今温柔地舔舐着天际，将我的影子在沙滩上拉得很长，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