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轻拍着码头,木质渔船在暮色中微微摇晃。我坐在马尔萨什洛克海湾的石头堤岸上,渔夫们正在将靛蓝色、赭红色、明黄色的船身重新涂漆,准备迎接次日清晨的出航。海鸥掠过教堂尖顶投下的斜长阴影,某个瞬间,整片海湾突然寂静——风停了,渔民修补渔网的手顿在半空,露天餐厅服务生端着的兔肉炖锅腾起的热气笔直向上,时间仿佛被亚得里亚海琥珀色的光凝固了。
这座地中海心脏的岛屿仍在劫后余生的寂静中舒展筋骨。三百年历史的姆迪纳古城里,赭石色城墙后的秘密花园飘着柑橘香,守墓人隔着铁艺栏杆向我举起咖啡杯,石板路上载着游客的马车突然转进某个石拱门,消失在十二世纪骑士团留下的迷宫里。烈日下的哈加尔奇姆神庙废墟前,考古学家顶着草帽擦拭新出土的双腿微曲的女性雕像,石头裙摆上的螺旋纹在五千年后依然清晰可辨。
坐渡轮前往戈佐岛的早晨,甲板上挤满拎着蔬菜筐的老妇人,她们用马耳他语高声谈笑,银发在咸湿的海风里翻飞如旗。当我站在蓝窗坍塌后形成的天然泳池边,七十岁的安东尼奥忽然从橄榄树下钻出来,执意要带我去看他祖母留下的石灰岩面包窖。他布满裂痕的手掌抚过窖口时说:“那些德国炮弹落在田里时,我们在这个窖里烤了三个月的面包。”蓝洞里浮潜的法国情侣溅起的水花在礁石上折射出彩虹,而安东尼奥的皱纹里还藏着另一片更幽深的海。
返航那天黄昏又回到马尔萨什洛克。露天餐厅的塑料椅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老板托着撒满果仁的甜甜圈状pastizzi饼匆匆路过:“尝尝,我祖父的秘方。”暗红色桌布上,油渍慢慢渗透成马耳他十字的形状。海平面尽头,货轮正在切开被晚霞染成葡萄酒色的云层,我突然意识到,这场迟到了十八个月的旅行,终究等来了马耳他最真实的模样——不是明信片上的完美标本,而是渔民重新补漆的渔船,老人珍藏的面包窖,以及每个街角都有人在修补、重建、记忆与遗忘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