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海浪拍打砂糖色沙滩的节奏还未被游轮汽笛声覆盖,我蹲在棕榈树根盘虬的阴影里,看父亲将渔网最后一枚铅坠沉入浅海。咸腥的风掠过他后颈陈年的晒伤疤痕,带着二十年前飓风季留下的独特气味——那年玛丽亚飓风卷走了半个巴斯特尔港,却将中国援建的防波堤留成岛民口耳相传的奇迹。我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挂在胸前的火山岩吊坠,硫磺石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这座沉睡的巨人曾在三百年前用岩浆在殖民者的地图上烙下我们的坐标。
码头上突然爆发的克里奥尔语争吵刺破晨雾,鱼贩玛蒂尔达挥舞着青筋凸起的手臂,她的塑料凉鞋正将一筐海螺踢得哗啦作响。这场景让我想起小学课本里泛黄的铜版画,十八世纪奴隶拍卖市场的位置如今立着薄荷绿的游客咨询亭,戴草帽的德国夫妇举着手机拍摄彩绘小巴上弹钢鼓的少年。母亲总说我们是被历史反复涂抹的羊皮纸,当游轮卸下两千名举着自拍杆的客人时,我分明看见甘蔗种植园主的幽灵在免税珠宝店里试戴劳力士。
正午时分,表兄德里克驾驶的观光船载着十二个比特币新贵驶向尼维斯岛。海水在艳阳下变成液态祖母绿,这些穿着鳄鱼牌Polo衫的年轻人不会知道,他们脚下十米处的沉船残骸里,锁着曾祖父辈用铁链串起的踝骨。德里克在发动机轰鸣中冲我眨眼,他衬衫口袋里露出投资移民计划的金色宣传册——四十万美元换一本我们深蓝色烫金护照,这个秘密比圣基茨银行地下金库里的数字更令人眩晕。
暮色降临时,整座岛开始散发椰子油混合朗姆酒的气息。我踩着月光走向被改造成精品酒店的殖民总督府,露台上穿亚麻长裙的纽约作家正在询问侍者:“你们原住民还保留着巫毒仪式吗?”她不知道此刻山麓雨林深处,九十岁的艾莎奶奶正用西非祖先传来的草药治疗我的骨痛,龟甲刮过脊椎时发出的声响,与十七世纪奴隶船上巫医的吟唱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