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九州岛西岸的玄界滩海风中浸泡了三个世纪的石灯笼，此刻正静静立在半人高的蒿草间。青苔覆盖的底座裂痕间探出几丛紫云英，碑面"奉纳"二字已被雨水冲刷得仅剩残影。当我的手指触碰到灯笼侧面凹凸的铭文时，二百公里外黄海对岸的秀山秋月，正悬照在另十二座形制相同的石灯笼上方——那些散落在辽东半岛丘陵带的、被当地人称作"东洋石塔"的异物，与眼前的九州故物形成了跨越时空的镜像。
1938年春雪初融时节，三十七户长崎渔民在波户岬登上关东军的运输船。他们粗粝的手掌最后一次摩挲过故乡渔港的石垣，随身藤箱里装着分株的枇杷幼苗与裹在油纸里的家系图。风浪颠簸十二日后，当"满蒙开拓团"的旗帜在辽东湾咸涩的海风中猎猎作响，这些被迫放弃世代渔场的平民，尚不知晓自己正成为帝国版图扩张浪潮中的一粒泡沫。
残留在秀山向阳坡地的石砌地基，隐约勾勒出当年移民村的布局。长十米、宽六米的标准化居所内，灶台位置至今遗留着烧灼的炭痕。考古队员在此清理出半截青花瓷碗——九州唐津烧的釉色与辽宁本地粗陶诡异共存，裂口处凝结着凝固的猪油。移民指导手册规定的"十户联防"格局，最终演变成错落分布的孤岛：来自熊本的家族执拗地在屋前堆砌九州样式的挡雪墙，广岛移民则坚持将晾晒乌贼的木架搭建成濑户内海的传统样式。
断水多年的灌溉渠里，一枚生锈的怀表指针永恒停在昭和二十年八月十六日。方圆五公里的山核桃林中，三百七十四座粗粝石碑朝向东南。某些碑面经年累月呈现出盐渍般的光斑——前来祭拜的遗属将浸过玄界滩海水的布片，与辽东湾的砂砾共同封存在碑体裂缝中。当年的移民二代中岛俊夫在2014年踏勘现场时，指着树皮上龟甲状皲裂的胡桃木突然泪流满面："这是父亲从对马岛带来的接穗嫁接的，他说裂纹就像渔网绳结。"
暮色自老铁山方向漫来时，石灯笼内部残留的鲸油灯芯竟泛起幽微的光。风吹过废弃三十年的果园，携着晚樱花瓣掠过锈蚀的农具。土地登记册泛黄页面上的开拓团编号，与村民口述史里"种矮苹果树的外乡人"正逐渐达成奇妙的和解——新栽的樱花树苗间，当年移民试种的寒地水稻正在腐殖层深处留下永久性的硅酸体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