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煤油灯光晕染着矮桌上的《协和杂报》,雅子跪坐在塌塌米上,第三次用红墨水笔划去"日中亲善"的标题。胡同里梆子声穿过糊纸的窗棂,惊飞了落在金鱼缸沿的麻雀。这是1937年秋的北平西四胡同,她随铁匠丈夫从福岛移民至此的第七十九天。
龟裂的搪瓷杯里煎茶早已凉透。昨夜隔壁小柴夫人又在储藏室翻检旧物,木箱里金戒碰到铜佛的清脆声,与屋外打更人的梆子合奏出怪异的旋律。丈夫被征调到门头沟矿区监督运煤,带格窗的屋子便时常回荡着瓷器冰裂般的寂静。晨起在什刹海倒溺器时遇见汉人妇女,她们藏蓝布衣里倏然收声的北平官话,像秋蝉冻僵在薄冰下的标本。
日本农林省的移民干事总爱强调“五族协和”的理想。这些来自东北三县旱田的农民,甫下火车就被塞进明清王府改筑的和式长屋。外务省配给的精白米掺着砂粒,佐餐的腌萝卜条咸得发苦,孩子们攥着铜板溜出巷子,总要被隆福寺的糖炒栗子香气勾走。吉田家的男主人蹲在檐下修补锄头,忽然直起腰说:"这里的土地硬得像烧过的陶瓷。"没人接话,北风卷着沙尘掠过屋檐下的晴天娃娃,悬空的素色头颅在青灰砖墙上摇晃。
东单菜市场飘来的韭香时常惹得主妇们掩鼻,而杂货店的掌柜始终分不清味噌与黄酱的差别。满铁配发的《北支常用语手册》被翻得卷了边,"劳驾""甭客气"这些字句凝固在纸页间,却总在街头问候时僵在喉头。当梳篦巷小学第一次传出日本童谣《红蜻蜓》,连宪兵队长都忘记训斥孩子们混用的片假名与汉字——支那教员的发音像钝刀划拉竹席,却让移民们想起秋田老家的稻荷神社前,那些被香火熏得面目模糊的祝辞。
昭和十四年的初雪来临时,运输班在广安门卸下最后一批郡是制丝厂的缫丝女工。新移民的桐木衣箱尚未沾上北平的沙尘,驻屯军司令部的战况报告已堆满案头。随着帝国陆军在南方战线不断推进,胡同口治安维持会的告示栏里,仁丹广告与悬赏游击队头目的告示交替覆盖。当运煤列车的轰鸣震碎后院井台的薄冰,雅子终于学会用石臼捣碎红豆时,丈夫的讣告与半盒硬化的羊羹同时送进了玄关。
移民课课长在大红罗厂演说时总爱展开折扇,轻敲"王道乐土"四个隶书大字。那些随船队沉没在渤海的枇杷苗,被冀东沙土硌坏的木屐齿,连同胡同深处夜夜重复的尺八曲调《荒城之月》,都在昭和二十年八月的某个正午,永远凝固成西苑战俘营铁蒺藜上的寒霜。如今只有东四牌楼的砖缝里,还嵌着几片印有"北支那移民团配给"字样的干柿皮,在沙尘暴过境时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