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舷窗外自由女神像的青铜轮廓刺破大西洋雾气时，我的手掌在橡木栏杆上沁出冰凉的汗。科隆大教堂尖顶投在莱茵河面的粼光还未从视网膜消散，曼哈顿水泥森林的反光已经灼痛了眼眶。第十三个行李箱的锁扣里仍卡着半块黑麦面包——这是母亲塞进行李深处最顽固的符咒，此刻却在美国海关X光机的蓝光下无处遁形。我们家族第六代铁匠作坊的煤烟味还黏在西装内衬，入境官员的圆珠笔尖已在绿卡申请表的"Motivation"栏悬停了三分钟，墨渍在"betterfuture"的最后一个字母晕染成海。
从1848年革命者带来的《四十九人手册》，到今天硅谷服务器机房闪烁的德语键盘声，莱茵河与密西西比河的浪涛始终在护照钢印的缝隙间涌动。我的曾祖父用斯图加特钟表匠的齿轮换了蒙大拿的麦种，而柏林墙倒塌那夜震落的混凝土碎屑，此刻正在我西装右侧口袋与加州科技园的门禁卡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每个元音在喉头翻滚时都在经历奇异的裂变，"ä"变成美式短促的"a"，"Übermensch"在纽约地铁的混响里退化成模糊的"awesome"碎片。
海关玻璃隔板上凝结的水珠顺着德美两国国旗的折痕蜿蜒而下，模糊了疫苗接种证明上严格对齐的哥特体字母。柜台后金发官员的蓝眼睛突然漾起笑意，这让我想起巴伐利亚老家阁楼那扇总在雨天渗水的椭圆形天窗——当她把盖着准许入境章的护照推回时，压在证件下的那张星巴克餐巾纸上，有人用花体字写着："WillkommenimLandderunbegrenztenMöglichkeiten."（欢迎来到机会无限之国）墨迹未干的"unbegrenzt"在中央裂成两半，恰如我皮鞋缝隙里即将坠落的欧洲大陆泥土，以及西装内袋那张被体温焐热的Einbürgerungstest（入籍考试）复习提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