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京都鸭川泛起粼粼波光，河岸边木构町屋次第亮起灯笼。六旬老人周明生推开"兰亭轩"的朱漆木门，绍兴黄酒的醇香立时混着关西腔的谈笑漫出门槛。这位第三代在日绍裔酒商不会料到，他每日擦拭的青铜酒爵，与明治四十五年祖父周作霖皮箱里那对鸳鸯锡壶，正隔着百年时光遥相呼应。
十九世纪末的东海波澜从未真正平静。当鉴湖水汽浸润的乌篷船仍在八字桥下摇晃时，二十岁的绍兴师爷周作霖已踏上了长崎港湿滑的青石板。他青布长衫的暗袋里，除却《说文解字》与《墨娥小录》，还有半块胡万盛醬园的腐乳——这是母亲用三层油纸包裹的"水土"。彼时日本正值明治维新后期，急需通晓汉学的文书人才，仅1887年，绍兴府就有三十七名幕僚东渡，在横滨、神户的商社担任"笔谈先生"。
大正时代的吴服町街头，第二代移民周德昌将绍兴智慧倾注于崭新的领域。他创立的"越州织造"巧妙改良西阵织技艺，把稽山鉴水纹样织入提花绸缎，关西贵族妇女竟相以穿着"越州菱纹"为时尚。昭和七年，周德昌资助创办的"东亚汉学研究会"，将王阳明的"知行合一"理念注入京都学派，京都大学中国哲学系的奠基之作《浙东学术源流考》，半数资料来自周家祠堂私藏的明代典籍。
当平成年的泡沫经济破裂时，第三代移民反而在传统中觅得新生。1995年大阪中华学校统计显示，68%的绍裔子弟选择继承家业，他们用老匾额装饰居酒屋，把《陶庵梦忆》译成日语漫画，甚至将酱鸭与刺身拼成"鉴湖旬味"便当。周明生的女儿周美帆开发虚拟黄酒酿造游戏，玩家在VR世界里能体验1912年东浦酒坊的制曲工艺。2023年东京文化厅将"绍兴记忆"列入无形文化财，申报材料里特别注明：绍兴移民用三百年完成了从文化移植到文明共生的嬗变。
鸭川夜色渐深，七十坪的店铺里，日本客人们正用手机扫描酒坛上的二维码，三维投影的周作霖即刻现身讲述越瓷酒器的保养秘方。周明生擦拭着祖传锡壶，忽然想起美帆昨夜的话："京都国立博物馆想借咱家的《越谚》手稿做特展，但要配上爷爷当年从绍兴带走的那个酒曲饼。」月光透过格子窗棂，在鎏金帐台上映出流动的龟纹，恰似鉴湖十八曲的碧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