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声在午夜变得格外清晰。珊瑚礁在月光下泛起苍白的轮廓,像是某种巨兽的骨骸。我在瓦努阿图主岛埃法特的村庄里,听酋长用砂纸般粗粝的嗓音讲述一个词:"Mate"——在他们的比斯拉马语中,这个词同时意味着死亡与新生。火山灰堆积的黑色沙滩上,几个孩子正用树枝勾画迷宫般的图腾,潮湿的海风裹挟着硫磺气息,将那些图案吹散又重组。
这个由83个岛屿拼凑而成的国度,每年要承受超过2000次地震的震颤。火山口湖蒸腾的雾气中,至今飘荡着二战期间不愿撤离的美军亡灵。我在塔纳岛亲历过亚苏尔火山的喷发,炽红的岩浆流以每分钟两米的速度吞噬森林时,戴花环的向导却在哼唱祖灵之歌。他们相信每座火山都是死去的先祖,那些倾泻而出的熔岩,不过是大地在更换皮肤。
最震撼的葬礼发生在彭特科斯特岛。当逝者的亲属集体从30米高的木塔跃下,脚踝缠绕的藤蔓在最后一刻绷紧,我看到的不只是人类最原始的蹦极仪式,更是某种关于坠落与托举的哲学隐喻。他们的身体在重力加速度中无限接近死亡,却在藤蔓的韧性里重获新生,就像这个国家总能在飓风过后,用露兜树叶重新编织坍塌的屋顶。
火山地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陈列着珊瑚与玄武岩交融的标本。馆长告诉我,瓦努阿图的海拔每年都在变化,有些岛屿正以厘米为单位缓慢沉没。这让我想起马勒库拉岛上的沙画师,他们用手指在火山灰上描绘的螺旋图案,既是潮汐运动的轨迹,也是生命轮回的图腾。当海平面最终漫过这些古老符号时,新的图腾又会在某座新生的火山岛上萌芽。
在维拉港的最后一个黄昏,我遇见用鲨鱼牙齿雕刻护身符的老匠人。他粗糙的指腹抚过那些森白的刃状物,"我们贩卖恐惧给游客,却把真正的死亡雕进舞蹈里的每一个跺脚"。远处,风暴正在海平面以下积蓄力量,而沙滩排球场上响起了混着法语法克语的欢呼声。殖民时代的残影与沸腾的岩浆,在这个濒临消逝的国度达成了诡异的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