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邯郸钢铁厂高耸的烟囱涂抹成锈红色时,李志远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箱里的公证书。那叠印着邯郸市公证处鲜章的A4纸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沉甸甸地压住了箱底的酸辣粉调料包。五米开外的阳台上,父亲依旧保持着十年前母亲离世时的姿势,面朝滏阳河方向吞吐烟圈,仿佛要把整座工业城市三十年的煤灰都吸进肺里。
柏林外事局的走廊比他想象中狭窄。预约单上13:00的黑色铅字被汗水洇开时,李志远突然想起自己当电工时拧螺丝的诀窍——德标螺丝永远比国标多转十五度。此刻他跪在地砖上,额头抵着文件袋的牛皮纸封口,像在邯郸老宅祭灶王爷般虔诚。指尖突然触到箱底那包调料,塑料袋发出细小碎裂声,在寂静的走廊炸开。抬头正撞见签证官灰绿色的瞳孔,那眼神像是看穿了二十七年邯郸方言在他喉结磨出的茧子。
莱茵金属培训中心的教具带着冰冷的机油味。当李志远用德语说出"Schaltschrank"(配电柜)这个词时,四十年前父亲操作轧钢机的画面突然在示教板投影仪上闪回。老师要求每个音节都像数控机床般精确,他却总在词尾泄出一丝邯郸话特有的上扬尾音,像是未淬火的钢条,在标准化流程里顽固地保持弧度。
波茨坦广场的落地窗倒映着十二月的柏林,李志远工装左胸口袋的蓝卡在暖气里微微发烫。甲方递来的项目书里,"HöchstePräzision"(最高精度)的德文字母突然扭曲成邯钢设备科黑板上的参数。当德国同事讨论圣诞集市的热红酒时,他的舌尖自动分泌出丛台广场板面汤汁的咸辣。那些嵌在水泥裂缝里的乡音,正在与德语动词变位发生奇异的化学反应,在声带深处结晶成新的化合物。
深夜检修时,万用表的红光掠过配电箱编号。SF/034的金属铭牌上,李志远用马克笔描了道浅浅的记号——那是老家属院门牌号最后两位。指尖残留的变压器油渍,在月光下泛着和滏阳河相同的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