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锄头楔入冻土时,掌心瞬间传来的震颤几乎要掀开结痂的伤口。四月的北海道尚留着残冬的獠牙,早樱粉白的花瓣飘到生锈的铁犁上,像极了故乡和歌山半山腰那些总在清明时节哭湿手帕的墓前供花。
四年前挤在移民船底仓的时候,我还坚信这是政府承诺的「新天地」。内务省官员站在甲板上展开泛黄的北海道地图,军靴踩住代表可耕地的淡黄色区块:「看见这黑油油的腐殖土没有?只要撒把种子就能长出够全家吃三年的马铃薯。」他的唾沫星子被海风吹成咸涩的雾,迷住了三百个农民红肿的眼睛。
我们的木屐却陷进了扎幌野的泥沼。这里的土不是土,是混着冰碴的黏膏,春天翻浆时能吞掉整头牛犊。第一年带来的二十株桑苗全数冻死在五月霜里,隔壁长州来的广田攥着枯枝哭嚎,说早知该把祖坟里的骨头一起挖来,反正都是当肥料,埋在哪儿不是埋。
阿伊努老人教我跪着播种。他们布满裂口的手掌覆住我的,将马铃薯块茎埋进挖开又拢好的雪泥坑。「土地要当女人来哄,」火塘边的呢喃混着腥膻的鹿肉香,「得让她慢慢暖起来。」第一茬青苗破土那日,五个部落的孩子都来看,他们说绿色在这里比鲑鱼卵还金贵。
昨夜刮塌畜棚的暴风雪,此刻正在我的锄头下化作细碎的呜咽。脚边竹篮里躺着妻做的梅干饭团,米是去年用冻坏的萝卜跟朝鲜移民换的。往东二十町有桦太开拓团刚建的碾米所,但我舍不得走太远——上个月有人在千岁川源头挖出砂金后,森林里开始飘着失踪者衣服的碎片。
冰层断裂的脆响顺着锄柄传来。我直起腰,望见远山积雪正被阳光熔成金色细流。山樱树的根系或许正在地底悄然伸展,像我们这些移民钉入冻土的锚。妻子总说梦见老家的梅雨打湿晾不干的被褥,可我耳边只剩北海道风神粗重的喘息。
翻开的土沟里突然闪过暗红的光。俯身抠出那块温热的火山岩时,拇指被棱角划出的血珠渗进石缝。这大概就是官员们说的「肥沃的证明」,我小心翼翼地把石头揣进怀里,等开春要和从内地捎来的枇杷种子一起,埋在山坡背风的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