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说灶王爷最喜欢香油的味道。锅铲与铸铁锅相撞的瞬间,我恍惚听见她在天津老宅的厨房里用糖醋汁给咕咾肉收尾时的哼唱。油烟机发出规律的嗡鸣,不锈钢料理台上倒映着窗外东京塔的橙红色光芒。煎饺的香气和关东煮店的酱油味在通风管道里厮杀,最终被便利店塑料袋的窸窣声吞没。
邻居太太第一次看见我将青椒肉丝装进便当盒时,筷子尖上的玉子烧险些戳到眼睑。"王さんは本当に中国人だったの?"她拉长的尾音让我的姓氏在日语五十音里多打了个转。父亲至今坚持在住民票上把"Wang"写成片假名,仿佛在市政厅的档案柜里,我们真能用这点弯折的笔画筑起抵挡异乡的堤坝。
那年转学到目黑区小学的第一天,我在天台上把午餐里的猪肉茴香饺子全部按碎在米饭里。中国同学张莉莉路过时停下脚步,我听见她的绀色制服裙摆扫过生锈的栏杆。"真浪费啊。"她用地道的东京腔说着,伸手替我捡起滚落在排水沟边的保温杯。后来我发现她藏在书包夹层的南翔小笼包总会在午休结束前消失,就像我新宿中华街买的山楂糖永远融化在涩谷教室的暖气里。
十年后的盂兰盆节,我在浅草寺前的仲见世通被台湾观光客认成店员。和服腰带勒着胃部时,父亲在横滨唐人街买的旧砂锅突然在记忆里沸腾,文火慢炖的乌骨鸡汤如何将榻榻米熏出焦褐色伤痕。神社檐角的风铃晃碎了八月的蝉鸣,我看见母亲在佛龛前摆上天津麻花的那双手,正在银座的化妆品专柜替客人试擦CPB的隔离霜。
上野公园的樱花砸在眼镜片上时,法政大学的佐藤正用筷子戳我的饭团。"王さん自己做的?"他含混的日语里裹着九州方言的颗粒感。海苔缝隙间露出的梅干皱得像小时候外婆压在玻璃板底下的老照片,那时候父亲的料理店里还有整面墙的天津快板词谱,现在变成我手机相册里永田町议员来视察时的合影。
便利店店员第三次询问是否需要加热便当时,我终于看清微波炉转盘上凝结的油渍。中华炒锅里的麻婆豆腐正在保温盒里渗出红油,染透了垫在底层的《朝日新闻》。经济版头条说池袋的西友超市开始贩卖冷冻北京烤鸭,而我突然想念小学营养午餐里的冷掉咖喱饭——至少那种钝钝的辣味不会让鼻腔泛起天津港的海腥气。
昨晚视频电话里,母亲背后的天津港灯塔亮得刺眼。她说老家胡同拆迁到剩最后半堵墙,我盯着她新纹的雾眉,想起二十年前她握着我手写毛笔字时,宣纸上晕开的"永"字有八种不同的命运。父亲端着酒杯闯入镜头,发红的眼角比横滨中华街的灯笼还要鲜艳:"等今年春节......"
微波炉发出刺耳的提示音。接过711店员递来的塑料袋时,我的小指蹭到他制服袖口下的刺青,墨色锦鲤的鳞片里藏着一个褪色的汉字。楼道里中国留学生的脚步声在二丁目26番的夜色里荡起涟漪,便当盒底残留的汤汁正沿着东京地下铁的线路图蜿蜒,在赤羽站转乘埼京线的瞬间,与某个天津卫厨房间溢出的花椒油悄然相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