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东京总让我想起金陵的梧桐。地铁线掠过代代木公园的樱花树梢时，樱饼微苦的清甜会在舌尖惊醒某种似曾相识的滋味。此刻蜷缩在掌心的建盏蒸腾起凤凰单丛的兰花香，却与佛龛前母亲惯常点燃的线香烟缕在空气里悄然相融，像那些注定无法泾渭分明的晨昏。
入籍处递来刻着"高桥"二字的住民票那日，神保町中华物产店的老板娘正教我腌制糖蒜。玻璃罐里乳白的蒜瓣浸在陈醋与冰糖中，与她手背上淡青的刺青同样刺目——那是战争年代遗留的满州开拓团印记。我们共享的沉默里，冰柜上昭和歌谣与邓丽君的金曲在电流杂音中互相吞噬，像极了每年清明我在长崎兴福寺焚化纸钱时，总被海风揉碎在佛钟声里的南京官话。
隅田川的夏夜常有捞金鱼的灯笼逐水漂流，塑料盆底晕开的红鳞让我想起九岁时在夫子庙摔碎的珐琅胭脂盒。东京的雨斜着渗入领口时，我会突然忘却五十音图里的平假名，舌尖无意识地蜷成江南的儿化音。保育园老师夸赞女儿能用关西腔完整背诵《平家物语》的那天，孩子将手工课上折的千纸鹤偷偷藏进旗袍立领——那是她坚持要在七五三节穿着的"公主服"。
筑地市场倒闭那年，我在搬迁前的最后一批金枪鱼腹间发现枚锈蚀的开元通宝。海腥味弥漫的拍卖场里，钱币表面的铜绿与父亲那只从不离身的景泰蓝怀表，在东京湾的晨雾中洇成相似的青灰。或许每片漂泊的魂灵终将成为文化的琥珀，将唐招提寺的鸱尾与紫金山麓的琉璃瓦凝固在同一滴松脂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