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扣紧安全带时,舷窗外法兰克福机场的塔台正被暮色晕染成模糊的橘红剪影。约尔格握住她冰凉的手,两人无名指上的婚戒在安全带金属扣的刮擦中发出细微响声。这架即将横越大西洋的波音747载着他们生活二十八年积累的全部家当——两件随身的登机箱,以及货舱里那只贴着"易碎品"标签的木箱,里面装着黑森林钟表作坊传了四代的鎏金摆锤。

三个月前纽约建筑设计事务所的offer来得猝不及防。当时他们正在修复慕尼黑老城区的巴洛克式拱顶,粉尘弥漫的脚手架间,约尔格用铅灰斑驳的拇指反复摩挲邮件里的"绿卡"字样。汉娜记得那天黄昏工地的钨丝灯泡突然爆裂,玻璃碎片像银河般坠落在哥特式玫瑰花窗的投影里,仿佛是种隐喻。
波士顿查理斯河畔的公寓比想象中更局促。拆开第十二个纸箱时,汉娜发现母亲手写的炖牛肉食谱被海关检疫章粗暴地盖过墨迹。超市冷柜里的酸菜罐头贴着"正宗德式风味"的标签,尝起来却像浸泡过枫糖浆的塑料制品。某个暴雨夜,当约尔格第一百次用美式电钻搞砸墙体承重结构时,楼下的意大利老太太送来冒热气的千层面,芝士的焦香裹着地下室潮湿的霉味,在雨声中蒸腾成白色的雾。
感恩节当天,邻居们坚持教他们用烤箱烤膨胀三倍体积的南瓜派。杰西卡太太送来的苹果酒在舌尖炸开肉桂的辛辣,汉娜忽然想起科隆大教堂圣诞市集的热红酒。孩子们围着装满移民文件的牛皮纸袋玩填字游戏,蜡笔将"归化"(Naturalization)误写成"自然化"(Naturalizing),约尔格盯着这个错误单词出神良久。
如今他们的工作室接下了修复自由女神像铜锈的工程。每当傍晚海风裹挟着咸涩水汽涌入布鲁克林仓库,精密仪器上的普鲁士蓝涂料总与远处唐人街的霓虹倒影交缠。汉娜在实验笔记里写道:"铜绿氧化层应当保留3.17微米厚度",又用德文在括号里补上"如同故乡松针积年的苍翠"。
昨夜暴雨后,两人站在港口看见双道彩虹横跨东河。约尔格工具箱最底层,来自斯图加特的老式水平仪仍在恪守莱茵河谷的垂直度,气泡微微偏左,恰好指向自由岛方向。海关没收的那瓶黑樱桃果酱,此刻或许正在某个检疫员的早餐吐司上,默默发酵出横跨两个大陆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