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时下过一场细雨。我伏在窗边擦拭玻璃上的水痕,望见街角拉面店的铁卷门正在向上爬升,雾气从半开的门缝里钻出来,与檐角垂落的蛛网纠缠在一起。老板娘千代子戴着米色头巾探出身,拎起竹竿去够被风掀起的暖帘。那是块靛蓝色的布,边缘用白线绣着“山彦”二字,在潮湿的晨风里像块柔软的青苔。
住在小镇的第七个月,我依然保持着东京养成的作息。五点半打开收音机听天气预告,六点用长柄铜壶给庭院的白梅浇水。隔着两道矮墙,能听见佐藤老先生踩着木屐路过,他是镇上唯一坚持穿和式袴服的老人,漆皮木屐磕在石板路上的脆响,总让我想起老家景德镇瓷窑开炉时迸裂的釉片。
转角鱼铺飘来海腥气时,我会披上风衣往街口走。早春的伊豆半岛仍有凉意,海鸥在鱼店遮阳棚上梳羽,鱼鳞的银光在塑料箱里明明灭灭。老板次郎见到我便笑出满口金牙,他总是把我买的鲭鱼多放半条进去,再用旧报纸包三颗青梅——据说这是二十年前中国研修生教他的保存方法。鱼铺隔壁的药妆店最近换了薄荷绿的招牌,穿西装的年轻店员坚持用当地方言和我说话,听来像沾了糯米粉的年糕,某些音节黏黏地糊在空气里。
镇公所发的垃圾分类手册还摆在玄关。上周我把柑橘皮误投进可燃垃圾袋,被巡逻的町内会长撞见。七十岁的老先生骑着昭和年间的银色自行车追了半条街,最后蹲在我家庭院前演示了十分钟厨余粉碎器的正确用法。他走时留下两罐手工味噌,说是妻子用本地大豆发酵的“融雪之味”。
午后常去半山腰的御井神社抄录签文。木村家的双胞胎女孩总在石阶下卖山菜饭团,看见我时会偷偷在塑料袋里多塞一枚腌梅干。她们的母亲上月送来件手缝的麻布围裙,针脚细密得如同神社檐角排列的瓦当。山风卷着绘马叮咚作响时,我会想起皖南老宅门前的青铜风铃,两种遥远的声音在记忆里碎成粼粼的光。
傍晚的銭汤总氤氲着硫磺气息。汤婆婆的温泉池对着整片青梅林,白发苍苍的老人们泡在乳白色汤泉里,教我辨认山雀与伯劳的叫声有什么区别。蒸腾的热气中,常能听见关于东京物价的惊叹,或者某家闺女嫁去札幌的闲谈。他们会故意放慢语速等我接话,像幼年时外婆教我认族谱上的繁体字,每个音节都浸着小心翼翼的暖意。
入夜后全镇只剩街灯醒着。月光漫过防波堤,将渔船的桅杆画在柏油路上。邻居送来新烤的鲷鱼烧,隔着篱笆谈起二十年前台风卷走屋顶的往事。他布满裂痕的手指在夜风里微微发颤,让我想起奈良东大寺里某尊斑驳的木质菩萨。
信箱开始出现手写假名与汉字交杂的信件。米店用毛笔字提醒新米到货,寺庙送来彼岸花法会通告,中文补习班的招生简章上粘着几粒芝麻——大概是路过主妇们投放时的附赠。某天在超市遇见千代子,她执意要替我付钱:“小薰说你看不懂方言写的促销告示。”收银员默默往袋子里放进一包金平糖,玻璃纸在夕照中折射出细小的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