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萦绕着雅典卫城的残垣时，我往行李箱里塞进了最后一瓶橄榄油。玻璃瓶身贴着塞浦路斯老作坊的标签，金绿色的液体在晨光里晃出细小的漩涡，像爱琴海上那些总也消散不了的浪。房东玛丽亚太太靠在褪色的天蓝色门框上，裹着那条四季不变的羊毛披肩，把刚烤好的菠菜派塞进我怀里，油纸包窸窣的响动惊飞了露台上偷食的麻雀。
这已经是我在基克拉泽斯公寓度过的第三个冬天，希腊的阳光却始终学不会穿透地中海上空厚重的云层。当初握着的是一张学生签证，现在行李箱夹层里深蓝色护照上烫金的希腊字母，反倒成了某种令人困惑的凭证。移民局窗口后头发花白的办事员曾用圆珠笔尖戳着材料问我："为什么要放弃阿尔法国度来当欧米伽？"他背后瓷砖墙的裂缝里，二十年前的奥运会海报正在褪色成抽象画。
慕尼黑的雪粒子在飞机舷窗上斜着划出白色切线时，我突然理解了雅典老城那些总在下午三点收工的店铺。此刻巴伐利亚清晨七点的站台上，裹着黑色长羽绒服的人群正以精密钟表般的节奏涌入地铁闸机，皮靴跟撞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整齐得让人心悸。预约好的德语教师第五次纠正我的阴性冠词用法，而超市收银员切换英语的利落程度，总让我想起玛丽亚太太挥刀剁碎莳萝时毫不迟疑的姿势。
柏林墙遗址旁的临时公寓里，我惯性地往煎锅中倒入过多的橄榄油。烟雾报警器骤然炸响的瞬间，窗外飘进来街角面包店刚出炉的黑麦酸面包气息。两种气味在供暖过足的房间里撕扯出无形的疆界，像小时候玩过的拉线彩绳把时空割裂成棱角分明的色块。希腊移民局的圆珠笔、慕尼黑市政厅打印机吐出的居住许可、超市货架上并立的菲达奶酪和酸菜罐头，都在其中某个棱面反射着不协调的折光。
某个加班的雨夜，当项目组的德国同事从保温瓶给我倒薄荷茶时，我终于看清了自己掌心的纹路：那些被爱琴海咸风吹散的线条，正被莱茵河支流的水汽重新黏合成新的脉络。雅典老城午夜的海浪声、斯图加特图书馆闭馆的提示音、克里特岛渔船归港的汽笛与法兰克福列车进站的轰鸣，此刻在茶杯蒸腾的热气中，正缓慢凝结成某种超越经纬度的时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