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奔流不息，带着上游的泥沙在綦江河弯处沉积成浅滩。河畔的鹅卵石被岁月磨得浑圆，像一部写满密码的旧书，埋在石缝里的青苔与藤蔓间偶尔闪出半截破碎的瓷片，釉色褪尽的龙泉窑碗底隐约可见岛国匠人留下的三巴纹。镇上老人说，那些带着东瀛口音的异乡人，早在光绪二十年的烟雨里就撑着油纸伞踏入綦江码头，木屐叩击青石板的脆响惊醒了沉睡的巴渝盐道。
他们最初是跟着川江驳船漂来的。三井洋行的商队将湖北应城的石膏、贵州桐梓的朱砂装进贴有浮世绘纹样的货箱，随船工们逆流而上的号子声穿透三峡云雾。穿羽织的账房先生蹲在綦河岸边的吊脚楼下，用苏州码子与本地盐商清算账目时，总会多兑两串铜钱给帮忙搬货的挑夫。老城门贴着中日双语的"仁丹"广告，穿和服的妇人在东溪古镇支起汤豆腐摊，腾腾热气里混着醪糟和味噌的香气，惊得背煤的脚夫们驻足围观。
真正让綦南煤矿掌窑师傅们诧异的，是明治四十五年的深秋。二十多名穿学生装的日本青年带着测绘仪器住进文昌宫偏殿，其中有个叫森田的工程师，能用毛笔画出带透视比例的矿井结构图。他教会窑工们用樱花木加固坑道，却在腊月祭祀窑神时，固执地将带来的天照大神神龛摆在关帝像左侧。这种微妙的并存持续了三十四年，直到石角镇茶馆里的留声机突然改播《义勇军进行曲》，森田的儿子在八月烈日下烧掉了所有写满片假名的工作手册。
现在的綦江档案馆里，仍能找到昭和二十年颁发的"特别居留证"，边缘磨损的纸质文书上，拇指纹印与毛笔批注早已褪成深浅不一的咖啡色。当年躲在万寿桥洞里的六个日本妇孺，被张家沱的渔家偷偷接济了三个月，她们用炭火烤干的柿饼谢恩，那些半融化的糖霜至今还粘在某个老樟木箱的衬布里。当年在赶水火车站挥动膏药旗的年轻人，晚年成了镇中心小学的日语义务教师，他墓碑上的汉字姓氏"林"字还带着平假名的顿挫笔锋。
河街裁缝铺挂着件未完工的绛紫色和服，衣襟处蜀绣的山茶花与贴金箔的市松纹样纠缠共生。八十岁的店主每周日下午仍会取出蒙尘的十三弦古筝，弹奏的《六段调》混杂着綦河号子的转音，像两股江水在朝天门码头交汇后又各自奔向苍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