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我站在东京品川区某幢白色公寓楼下，看着手机地图上闪烁的蓝点与实景中歪斜的便利商店招牌反复对照。衣袋里装着区役所刚颁发的在留卡，背后金属邮箱门被寒风撞出细碎的响动，突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就像这张薄薄的卡片般悬浮在半空——既不属于清晨来电询问社保账号的中介，也接不住便利店店员流水般倾泻而出的敬语。
梅雨季来临时，女儿用学校午餐培养出的日语口音已比我圆熟。她对着商店街鲷鱼烧摊位比划「あんこ少なめ」（红豆少一些）的模样，让我想起十二年前牵她报名双语幼儿园的那个清晨。当时为抢到国际班名额彻夜排队的焦虑，在真正推着行李箱落地成田机场那刻，忽然变得像是某种宿命的预演。中年人的迁徙总伴随琐碎的断口：社保账户余额要精确计算到搬离前的最后一夜，辞职信中必须塞进两代人养老就医的双重忧虑，连打包的纸箱都要在胶带缝隙里渗出十五年职场攒下的体面。
便利店打印签证材料的午夜，发现自动贩卖机第三排永远留着一瓶无糖乌龙茶。这是我在新宿区辗转五家711后确认的共性，某种属于异乡打工族的苦涩默契。五十音图像未拆封的积木堵塞在舌尖，区役所职员用圆珠笔圈出表格遗漏项的指尖泛着冷白荧光，如同某种现代生存考试的标准答案。我在自动购票机前反复确认硬币组合是否合规的样子，恍惚看到二十岁时攥着英语词典硬闯曼哈顿地铁站的自己。只是这次，西装内袋里多了两瓶降压药。
转机出现在某个寻常的周三傍晚。社区老人颤巍巍送来两尾盐渍秋刀鱼，说是超市特惠装「实在吃不完」。油纸包裹里滑出的便签用汉字混着假名写着「冷蔵庫に2日まで」（请冷藏并于两日内食用），像句生涩却温热的咒语。此后信箱开始不定期出现手写料理指南，女儿说这是她参加町内会清扫活动时提起中国妈妈不会煮味噌汤。中年人的根系或许就该这般，沿着他人不经意递来的支点，在混凝土缝隙里曲折生长。
如今当电车摇晃过隅田川，我能在玻璃倒影里看见某种复合的面孔：眼尾褶皱里卡着上海办公室积年的粉尘，围巾下藏着梅雨季关节炎的天气预报，手心却握着女儿用打工钱买的浅草寺御守。移民中介从未在宣传册里注明，中年人的文化休克会像腌渍梅子——表皮的盐霜与内里的酸甜同步渗透。超市收银台前主妇们交换的折扣情报，渐渐能接住七成；齿科诊所登记表上「紧急联络人」那栏，终是填上了楼下独居婆婆的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