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从云层缝隙间漏下的那一刻,舷窗映出一片狭长的陆地。我趴在扶手上数玻璃的划痕,指甲无意识抵着冰凉的塑料壳,直到手腕被安全带勒出红印,才惊觉掌心里攥着半张被揉皱的日语考试准考证。
成田机场的人群像被筛子筛过的金平糖,西装革履的大人踩着锃亮的皮鞋掠过传送带。我拽着两个28寸行李箱挤在墙角,听着广播里机械的女声用敬语不断重复失物招领。制服短裙的褶边扎得皮肤刺痛,膝盖上贴着早上新换的肤色创可贴——昨日搬空北京出租屋时撞伤的淤青已经开始发紫。
新学校的走廊永远散发着某种柑橘系消毒水的气味。班主任站在黑板前介绍我的名字,片假名发音让原本圆润的汉字突然长出尖锐的棱角。后排女生交头接耳的笑声碎片般飞溅在沉默的空气里,我盯着窗台上那株半枯萎的绿萝,第一次发现“听不懂”也会产生近似耳鸣的生理反应。
便利店微波炉转动的红色光点成为深夜的慰藉。梅子饭团在掌心发烫时,我突然想起奶奶从前总往蒸好的槐花窝头里塞蜜枣。那些装在旧铁盒里的糕点变成手机相册里永远打不开的文件格式,而此刻东京的雨正沿着自动贩卖机的边缘蜿蜒滴落,在沥青路上浇开几朵透明的花。
开学两周后,邻座的早川突然往我课桌抽屉塞了罐草莓牛奶。塑料瓶身凝结的水珠洇湿了代数课本,粉白色液体摇晃时发出细碎的响动。当我们蹲在屋顶晾晒被泼湿的校服外套时,她教我用鞋带把湿衬衫系成晴天娃娃的形状。“みぞれ”这个词从她舌尖跳出来,我才知道原来日语里雨夹雪不像中文那般凛冽,反而像撕碎的棉絮落在发梢的触感。
修学旅行那天下起了真正的雪。北海道的盐粒混着冰碴扑簌簌砸在冲锋衣上,我从背包侧袋掏出便利店买错的超凉薄荷糖分给同学,却在凛冽的寒风中发现大家正默契地传递同一瓶热可可。某个瞬间忽然听懂邻座男生关于漫画的吐槽时,沾满融雪的睫毛膏突然被热气蒸成了黑眼圈。
校庆日那天我负责做章鱼烧。围裙带子在背后系成歪扭的蝴蝶结,铁板上的油星沾到指甲油时,早川突然往我嘴里塞了颗裹满海苔碎的丸子。操场那边飘来轻音部的吉他声,裹着面粉香气的风掠过制服裙摆,远处樱花树投下的光斑在我们起泡的酱油刷上摇晃。当最后一批章鱼烧卖光的瞬间,文化祭执行委员长突然朝我竖起大拇指,他头顶的小黄鸭发卡在夕阳里闪了闪,变成某种跨越语言的勋章。
储物柜最深处还压着张富士山明信片,背面是半年前写给自己的潦草字迹:“就算迷路到银河系也不要哭”。此刻樱花正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擦过教室玻璃,粉白的花瓣落在数学考卷的折角,我翻过试卷背面,发现早川画的柴犬涂鸦旁写着新鲜的汉字——がんば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