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成田机场的玻璃幕墙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换发的在留卡。东京三月的风仍带着凉意,把"林文子"三个汉字吹得有些模糊。接机大厅里此起彼伏的「いらっしゃいませ」中,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大连机场,母亲将写着"林小雪"的姓名牌贴在行李箱上的场景——那个曾伴随我整个成长岁月的名字,此刻正躺在老家书房某个抽屉里,与泛黄的毕业证书、褪色的三好学生奖状共同褪色。
移民顾问早提醒过我:日式姓名是融入社会的第一块敲门砖。当我终于下定决心走进东京法务局那天,四十平米的办事厅里回响着不同口音的日语。马来西亚华裔正在纠正窗口职员"李"字的书写笔顺,韩国夫妻为孩子的平假名发音争论不休。轮到我时,手心攥着那张斟酌半年的字条,"文子"是向京都房东奶奶求教的结果,既保留了"雪"的凛冽感,又暗合日本大正时代知识分子家庭常用的汉字组合。
新宿区役所的职员用原子笔在住民票上描摹我的新名字时,我竟想起那个坚持用毛笔批改作业的初中语文老师。现在每当被人用升调的「ふみこさん」称呼,喉头总要经历瞬时的凝滞,仿佛这两个音节需要穿越某种无形的结界,才能抵达应答者的耳膜。最初的三个月,我在便签纸上反复练习签名,横折钩的收笔总要克制住写"雪"字最后一捺的冲动。
语言学校的同学来自十二个国家,大家心照不宣地拥有着双重姓名系统。越南女孩Hương在LINE通讯录备注里偷偷存着"芳"的汉字,伊朗男生Reza的手机壳夹层藏着写有「礼哉」的名片。这种隐秘的割裂感在某个梅雨夜突然具象化——当我用中文与国内的女儿视频时,四岁的孩子盯着屏幕困惑发问:"妈妈为什么有两个名字?"身后正在研究垃圾分类手册的父亲突然停下动作,年近七十的他上周刚通过日语N5考试,此刻窗外的霓虹倒影在他老花镜片上,折射出跨越六十个经度的星光。
真正令我惊觉姓名重塑魔力的,是获得永住权那天。区役所赠送的纪念品是印着姓名的定制筷子,当朱漆木筷首次夹起秋刀鱼刺身时,案板上洒落的细盐竟折射出故乡大雪纷扬的模样。或许姓名本就是游子的经纬度,在东京塔与星海广场之间,在すみれ団子与芸豆卷之间,在被岁月揉皱的户籍誊本与电子在留卡之间,我们始终在寻找那个能让母语与异乡方言达成微妙平衡的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