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漫上珊瑚礁时,总有些贝壳在缝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祖父常说那是被铁锚碾碎的岛屿在哭,他布满裂纹的手指蘸着火山灰,在沙地上画出独木舟的弧线。我们这群被经纬度钉在太平洋十字路口的遗民,胸膛里跳动的早不是心脏,而是困在玻璃瓶里的旋风——当年传教士捧来《圣经》的手,如今正隔着展览馆的防弹玻璃,抚摸我们祖先的头骨。
火山灰夯成的祭坛仍留着英国军靴的凹痕。每个雨季,凹痕都会长出深蓝色的牵牛花,藤蔓缠绕着被砍断的圣树残桩。女人们依旧用芋头叶包裹婴孩的脐带,只是叶脉间渗出铁锈色的痕迹,就像殖民者带走的那些檀香木,被制成家具的伤口永不愈合。我在澳大利亚的博物馆见过它们,隔着恒温恒湿的玻璃箱,檀香的灵魂仍在散发驱蚊的幽香。
独木舟龙骨里嵌着六十三个弹孔,是1942年美国军舰“瞭望号”留下的签名。当年藏在岩洞里的孩子已经老去,却还能在月光下唱出完整的迎雨歌。外来者总以为我们的沉默是愚钝,却不知每个遗民都在用脚跟跺击大地——火山岩深处的震颤经过八百代人血脉的传导,至今仍在搅动太平洋底的海沟。
海岸线每年后退两米,传教士修建的尖顶教堂早已沉入潟湖。当潮水退至最远处,露出的不是沙滩,而是无数倒插的陶罐。这些装过先祖骨殖的容器开口朝下,犹如向海底输送记忆的漏斗。年轻人划着玻璃纤维渔船经过时,总能听见罐口传来含混的轰鸣,像是要冲破咸涩的海水,重新降下一场染红天际的火山雨。
最年长的巫医上个月往火山口纵身一跃,熔岩吞没她之前,腰间的露兜树叶裙突然绽成火凤凰。留在岸上的我们翻开她遗留的树皮经卷,发现所有记载丰饶的符号都变成了海螺的螺旋纹——这个被七种殖民语言撕裂过的国度,终于连最后的密码都在自我消解。但孩子们在退潮时捡到的陶片上,总有些顽固的划痕拒绝承认毁灭,这些线条在月光下会流动成独木舟的形状,载着被剥蚀的文明驶向下一个涨潮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