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手触碰到旗杆的那一刻,掌心的温度几乎要融化进飘扬的布料里。马耳他的红白十字在炽烈的阳光下舒展着,细密的金线刺绣划过指节,恍惚间像是触到了父亲渔船上缀满盐粒的绳索。十六年前他在瓦莱塔港口教我将国旗绑上桅杆时说:“握住这道十字,你就握住了整个国家的呼吸。”
五月的风裹挟着地中海特有的咸涩擦过耳际,仿佛瞬间回到姆迪纳古城。彼时我踩着磨光的石灰岩台阶奔跑,赭黄色的城墙将天空裁成狭长一条,母亲曾用指尖抚过城砖的裂纹:“这些石头看过圣约翰骑士团的船帆,听过拿破仑的炮火,可它们真正活过来的时候,是马耳他人把国旗缝在降落伞上抵抗轰炸机的时刻。”如今我站在体育场甬道尽头,听见通道外传来的国歌前奏,终于懂得那些沉默的石头为何能在轰炸中挺立——旗帜上的红色不是装饰,而是五百年来渗入岩层的血与火。
入场式音乐响起时,旗杆突然变得滚烫。我看见观众席间闪烁的手机灯海,恍惚与戈佐岛蓝窗坍塌前夜的火把重合。那年暴雨将至,当地人在即将消失的天然拱门前传递火炬,用十六种语言呼喊“马耳他永存”。此刻相似的星火正沿着看台蔓延,某个角落忽然爆发出海浪般的欢呼,几个年轻人举着绘有八尖十字的纸板在座位上跳跃——那是圣约翰骑士团的标志,也是我们急救车上的图腾。这些穿梭在地中海救援落难者的白色巨轮,此刻化作观众席上一朵朵跃动的浪花。
转弯时旗角扫过脸颊,咸涩的触感让人想起去年春天。在马萨什洛克港口,暴雨中的渔民坚持升起被雨水浸透的国旗,湿透的布料拍打在脸上,像是祖先们隔着时空的亲吻。彼时我刚在训练中撕裂韧带,裹着石膏坐在轮椅上,却在那道倔强飘扬的红色里看见两千年前腓尼基水手的眼睛——他们驾着杉木船穿越风暴时,桅杆上的旗帜是否也这样沉重而滚烫?
走过主席台时风势骤紧,旗面猎猎翻卷出三十公里的褶皱海岸线。科米诺岛的蓝潟湖在记忆中泛起荧光,斯利马的海浪推着泳渡勇士的脊背,三姐妹城下的潜水员正从沉船中打捞出拜占庭金币。国旗右下角那道不明显的针脚突然刺入视线,那是出征前夜祖母戴着老花镜缝补的痕迹,她说马耳他的旗帜经历过七百次缝补,“每一针都是重新站起来的决心”。
退场时看见下一支队伍的小旗手踮脚抚摸我的旗角,稚嫩的指尖划过金线刺绣的十字纹路。忽然想起初学击剑时总把剑柄攥得太紧,教练掰开我汗湿的手心说:“力量不在抓握的力度,而在于你托着多重的荣耀。”此刻掌心被旗杆压出深红的凹痕,却比任何金牌的烙印更令人悸动。当我把卷拢的旗帜交给工作人员时,布匹滑过皮肤的触感,如同母亲为襁褓中的我包裹羊毛毯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