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潮湿的空气中浮动着露水与树脂混合的清香。在瓦努阿图圣埃斯皮里图岛的密林深处，七十岁的雕刻师萨穆埃尔正用贝刃刮去面包树树干上的褐色外皮。他布满茧子的手掌抚过木纹时突然顿住——那些看似无序的天然肌理中，隐约浮现出人面与海龟的轮廓。在美拉尼西亚人的传统里，这种天人感应的时刻，意味着祖灵已将神圣的图腾样式赐予雕刻者。
萨穆埃尔的刻刀开始沿着木纹游走时，整个部族的时空都被折叠进这个瞬间。他祖父曾用同一把贝刃雕刻过部落战争中损毁的祖先柱，他女儿去年在澳大利亚艺术展上售出的现代风格木雕，此刻都以幽灵般的形态依附在这段新伐的树干上。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树冠落在逐渐成形的图腾上，弯曲的螺旋纹开始从中心蔓延——这种象征生命轮回的古老符号，正在与木料表面斑驳的树瘤达成某种神性的共振。
在瓦努阿图八十余个岛屿构成的星群中，每座岛都孕育出独特的图腾密码。马勒库拉岛的人面柱眼角永远上挑，宛如眺望着远洋中鮣鱼迁徙的轨迹；埃法特岛的家族图腾底部必定雕刻海浪波纹，暗合着几百年前祖先乘坐独木舟登陆时，脚掌第一次触及沙滩的震动。最令人震撼的雷纳克图腾柱群，三十根雕刻着鸟首人身的石柱在火山灰堆积层中沉睡了十二个世纪，直到1974年才被考古学家发现——那些羽冠纹样竟与当代部落祭司头饰上的玳瑁装饰惊人相似。
现代人类学家常将图腾解释为氏族血缘的标记，但在瓦努阿图人的精神世界里，图腾更像是一道连通多重时空的裂缝。在成年礼仪式中，少年们要用赭石颜料将部族图腾拓印在胸口七天七夜，期间必须独居海岸洞穴聆听潮汐。当最后一个浪头带来的咸涩水雾漫过岩壁上的千年图腾刻痕，时空的次元壁会在某个时刻忽然消融：十七岁的少年会同时看见自己正在雕刻图腾的曾祖父，以及三十年后主持自己儿子割礼仪式时白发苍苍的自己。
雨季来临时，萨穆埃尔终于完成了这件两米高的图腾柱。顶部盘旋的狐蝠翅膀上密布着七百道细纹，每道刻痕深度必须严格遵循祖传的测量方式——用右手小指第一个指节作为单位。当女人们用桑树皮制成的红色染料为图腾上色时，她们低声吟唱的调子与三百公里外安布里姆岛上的染匠歌声交织成复调。这种跨越海洋的隐秘和声，或许正是所有瓦努阿图图腾最深层的底色：在碎成八十多片的岛屿之间，在公元前1500年拉皮塔人留下的陶器纹样与维拉港街头涂鸦之间，始终存在着某种永恒的、跳动着的文化脉搏。
萨穆埃尔不知道这件图腾柱会被收藏在悉尼的博物馆还是留在部落广场。他弯腰拾起一缕被削卷的木屑，那螺旋状的弧度恰似飓风来临前海面的波纹。就像所有瓦努阿图腾师深谙的真理：重要的从来不是图腾本身，而是雕刻过程中唤醒的，那些悬浮在草木灰与星辰之间的记忆光谱。当最后一道鸟喙状的刻痕在暮色中闭合，西南方的海平线外，今年第一个热带气旋正在成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