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打在厨房窗户上,模糊了远处的教堂尖顶。我把从亚超买来的生姜切片时,手指关节还在隐隐作痛——三小时前在建材市场拧螺丝的打工刚结束,掌纹里渗着的松木屑随着水流打着旋消失。手机日历显示这是我在斯图加特的第478天,微信置顶的租房群里跳出新消息:又有留学生因忘关水阀被房东索赔两千欧。
冷藏柜里的红糖总放在最底层。起初我像在国内逛超市那样径直走向白色砂糖货架,举着翻译器问了五个店员才在有机食品区找到那包印着棕榈树标志的Rohrzucker。上周给感冒的老张煮姜茶,他捏着深褐色糖块突然说了句:“这味儿比成都的淡。”我们这对程序员夫妻在蒂宾根大街的公寓里,用宜家漏勺过滤着思乡的情绪。
德语课老师总强调冠词比单词重要。Der,die,das的阴阳中性让我在超市对着酸奶货架练习:DerJoghurt(阳性),dieMilch(阴性),dasWasser(中性)。收银员大妈第五次笑着纠正我发音时,隔壁福建老板娘正往亚超冰柜里码速冻饺子,她丈夫蹲在仓库数着从义乌转运来的十二生肖陶瓷摆件,货箱上还沾着上海海关的封条。
倒垃圾成了最隆重的仪式。蓝黄黑棕四个圆桶摆在公寓楼地下室,被德国邻居用螺丝钉固定成精确的30厘米间距。上周我把披萨盒塞进黄色可回收桶,次晨门上就贴着物业的彩色示意图——沾了芝士油的纸盒属于残余垃圾。现在每次扔咖啡胶囊都要犹豫三分钟,仿佛捧着易碎的青花瓷。
老张说这钥匙比护照还重要。整栋楼共用一把手掌长的青铜钥匙,据说传承了四十年,德国房东交付时特意用绒布包着。去年冬至我弄丢钥匙那次,他联系了市政厅、锁匠协会和房屋保险公司,修理费账单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现在我们出门前会像核对航天器发射程序那样检查三次口袋。
教堂钟声第七次敲响时,阳台上的德国邻居又开始修剪那株永远维持着18厘米高度的玫瑰。我推开尘封的画板,颜料覆盖了建材市场打工时的烫伤疤痕。混着亚麻籽油调的钴蓝色,渐渐淹没了签证中心排队的那个阴郁下午,稀释了外管局延签材料的二十六页检查清单,融化了第一次收到Steuer-ID时手心的冷汗。
或许移民就像在陌生花园嫁接枝条。根系要忍耐新的土壤PH值,年轮里藏着两种气候的纹路。当我能用俚语和五金店老板聊电动螺丝刀扭矩,当窗台上的迷迭香熬过巴伐利亚的寒冬,当初攥着行李箱在机场海关发抖的手,终于学会了在超市找红糖时,先微笑地说一句“Entschuldigung”(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