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晨雾里混杂着海盐与丁香的咸腥。我辨认着涨潮声里穿插的陌生语言,三号木屋的露台上,老妇人正用香蕉叶包裹刚捞上岸的金枪鱼。维拉港的日出总比闹钟早醒半个钟头,浪尖托着露水把沙滩熨烫平整时,礁石后方的教堂已经传来风琴与鼓点的混响——岛民们把圣经诗句唱成了七种声部的海浪。独木舟在玻璃质的水面划开碎钻,戴黄槿花的女孩朝我扔来一颗熟透的面包果,暗红色浆汁溅在脚背,成为这座火山群岛赠予我的第一枚印章。
岛链横卧在南纬15度的暖流中,像一串被上帝失手扯断的绿松石项链。超市收银台的日历永远停在两个月前,当地人说这里的时区应该叫“BislamaTime”——当太阳移到酋长家茅草屋顶的正上方,自然就到了午饭时间。椰壳制成的储钱罐里积攒着太平洋雨季的信物:火山砂包裹的月长石,鹦鹉螺泛着虹彩的空壳,还有半融化的巧克力块,那是雨季最硬通的货币。
玛玛努鲁阿岛南岸的蓝洞藏着关于永恒的谜题。我跟着鱼群潜到十二米深处,发现两枚纠缠成心形的船锚,珊瑚在铁锈间绽放成粉紫色的霓虹。向导萨姆甩甩发辫上的水珠,说这是法国殖民者留下的“爱情遗物”,我却觉得更像是两座相拥的钢铁坟墓。火山灰滋养的沃土长出巨蕨与香草,露天菜场的木板上歪歪扭扭写着“洋葱换故事”,于是我用汉语讲的白蛇传,换回了五根用芭蕉叶捆扎的秋葵。
雨季来临时,整个埃法特岛都变成上帝摇晃的鸡尾酒杯。雨水会漫过膝盖高的门槛,在客厅地板上谱出潦草的乐谱。邻居顶着暴雨送来刚烤熟的飞鱼,炭火香气混着雨幕蒸腾的水汽,让我们用汉语、比斯拉马语和手势完成了一场关于台风的研讨会。此刻的维拉港街头,仍有孩子赤脚奔跑着传递消息——教堂后墙的木棉树结了新果,西北角的珊瑚礁浮出了蓝海星,以及中国商店新到了一批印着熊猫的塑料拖鞋。
火山监测局的警报器在某日傍晚响起,我却看见本地青年嬉笑着举起自拍杆。他们祖先发明的陆地蹦极至今仍是成人礼的仪式,用藤蔓拴住脚踝纵身跃下木塔的人,脸上都带着接近神明的狂喜。夜幕降临时分,酋长家的院落飘来烤乳猪的焦香,留声机里那盘周璇的老唱片,不知经过多少双手才漂流到地球的这个褶皱里。
在这里住了九个月零三天,我开始习惯用雨水计算时日,用潮汐丈量归途。悬崖边的番石榴树又落了一地果实,腐烂的甜香里,迁徙的军舰鸟正掠过破碎的云层。超市老板终于更新了日历,撕下的那页纸被风卷进大海时,维拉港教堂的青铜钟第两百次敲响,而我的冰箱冷藏室里,还冻着半瓶没喝完的蓝色火山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