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海风裹着露水的气息从木窗棂间钻进来时，我已经能听见院子里孩子们赤脚踩在砂石地上的窸窣声。七岁的儿子正踮着脚从面包树上摘下泛青的果实，五岁的小女儿蹲在母亲膝边，看着棕榈叶在她指缝间渐渐变成一只细密的编织垫子。远处教堂的钟声混着潮汐的节奏传来，海平面上浮动着渔船模糊的影子——这不过是瓦努阿图万千家庭最普通的一个清晨。
在这片被珊瑚礁和火山灰滋养的土地上，父母的双手既要托着祖辈传下来的椰壳碗，又要攥住现代文明的船桨。我教孩子辨认台风来临前云层的纹路时，也得教他们读懂智能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当他们在沙滩上画下代表家族图腾的海龟图案时，平板电脑里的动画片正在屋内闪烁蓝光。记得去年雨季，暴雨冲垮了蓄水罐的那天，大女儿却第一次用视频通话让远在维拉港的姑姑看见了开裂的屋檐。那些被祖先吟唱了百年的歌谣，如今常常要和发电机的嗡嗡声重叠在一起。
每个满月的夜晚，我们都会把草席铺在露台上。祖父用龟甲制成的刀剖开金枪鱼，孩子母亲用香茅包裹的芋头在火坑里焖出甜香，而我总会在这个时候讲述那些泛着咸味的故事——关于独木舟如何载着我们的族人在星象指引下跨越海洋，关于火山女神如何用岩浆书写大地的命运。但现在的孩子们听完传说后，总会指着天际线处邮轮闪烁的灯光问：“那艘钢铁大船也会有自己的神灵吗？”潮水漫过我们脚边的礁石，留下泡沫般的疑问。
最让我们焦虑的是日渐升高的海平面。去年雨季最高的潮水已经淹到了存放祖先木雕的神屋台阶，我不得不用珊瑚石将地基又垫高了半米。教儿子编织可漂浮的竹筏时，他天真地问这是不是为参加村落赛船节准备的新船，我却望着不断侵蚀椰林的白浪沉默。当女儿在学校的绘画课上把家旁边的潟湖涂成浑浊的灰绿色时，我们开始带着孩子重新栽植红树林幼苗——就像三十年前我的父亲教我的那样。
夜幕降临时分，村落中央的纳卡茅草屋里总会亮起灯火。男人们传饮着卡瓦酒的椰子碗，女人们交换着露兜树叶编的新式头饰，老人们用比斯拉玛语吟唱的摇篮曲里，不知何时混进了孙辈们用吉他弹奏的流行旋律。火光映在每个人的瞳孔里，我忽然看清了我们这些父母肩负的秘密使命：要在海浪吞没岛屿之前，教会孩子把整个海洋装进心中；要在风暴扯断风筝线的时候，让他们记得掌纹里还刻着祖先的航海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