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的樱花总是开得比市区早。枝垂樱的粉白瓣片顺着舷梯飘进舱门时，佐藤和子握紧了装满哈尔滨红肠的保鲜盒。金属盒盖在掌心硌出深红的印痕，恍惚间又见母亲临终前攥着她左腕的枯手，那枚作为信物的景泰蓝镯子也是这样烙进皮肤的。四十七年前襁褓中的啼哭穿越日本海，此刻东京羽田机场的地勤广播说着她梦里反复出现的母语，却再难辨清乡音的方向。
在浅草寺的投币式储物柜里，长谷川敏夫发现祖父的遗物藏着两本截然不同的户籍册。发黄的满洲开拓团名簿上，"长谷川一郎"的名字用毛笔工整书写，而沈阳民政局出具的证明文件里，"王守义"三个简体汉字像三把出鞘的刀。这个夏天，当他跪在福岛老家的佛龛前，供桌上的水户纳豆与供碟里的酸菜饺子氤氲出诡异的热气，突然记起东北养母常哼的东北大鼓《孟姜女》——那些粘稠的关东腔日语与铁岭口音的汉语，在记忆里搅成永远对不上节奏的二重唱。
厚生劳动省的统计数字在纸面冷静地延伸：自1972年《中日共同声明》至泡沫经济崩溃的1995年，近2500名日裔中国公民踏上「归国」班机。东京西郊的日野市团地，汉语的声调总在倒垃圾的时刻此起彼伏，带着长春卷舌音的「可燃ごみ」和绍兴腔的「资源ごみ」在分类点相撞，化作飘向异国黄昏的灰絮。神田古书店里褪色的满洲地图，某页夹着张泛油的煎饼果子包装纸，油墨斑驳处依稀可辨「天津街早市」的字样。
第三代开始在社交媒体晒出诡异的文化拼接：穿着吴服的自拍背景是沈阳故宫的八角廊柱，便当盒里梅子饭团配哈尔滨红肠，直播唱《北国之春》时突然切换成《茉莉花》的旋律。他们用智能手机扫描祖辈的汉字印章，生成的AR影像却总卡在辽东半岛与九州岛之间的海面。去年樱前线预报发布当天，某视频网站热传着用大连话翻唱的《故乡》，弹幕里中日两种文字的感叹号如樱花雨纷飞，某个瞬间突然全部变成鲜红的句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