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成田机场的玻璃幕墙外浮着薄雾,我攥着妻子沁汗的手掌,能清晰感受到她无名指上那枚磨砂戒圈的纹路。这是她母亲出嫁时的陪嫁,此刻正随着她无意识的摩挲转动,在航站楼苍白的灯光里泛着微弱的光晕。身后二十二公斤的行李箱装着我们在杭州的全部生活——父亲手抄的族谱、女儿补习班的练习册、浸透油烟味的中华炒锅,托运时超重五公斤,我当着地勤的面把降压药从药盒里抠出来塞进风衣口袋,铁盒落进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惊飞了玻璃门边的鸽子。
我们蜗居在埼玉县的团地公寓时,梅雨季刚拉开序幕。八叠大小的房间里,女儿趴在壁柜底层描假名练习簿,妻子用超市折价买的咖喱块熬煮全家三天的伙食。那些被切割成小型立方体的白萝卜总让我产生荒诞的错觉,仿佛连食物都在规训下长得整整齐齐。第一次去区役所办理住民票时,我在二十七个印章栏前手足无措,工作人员藏在口罩后的叹息轻得像梅雨天空积压的云层。
女儿在学校把“伞”写成了“傘”,带回满纸红圈的那天,我正蹲在711便利店后巷研究四种颜色的垃圾袋。手机屏突然跳出二十年老同事的朋友圈,九宫格里西湖的荷花盛开得理直气壮。雨水顺着蓝色塑料棚滴在我翻看垃圾分类手册的手背上,积成小小一洼,倒映出送货员墨绿色制服背后反光的条纹——那抹跳动的荧光绿,恍惚间竟与故乡十字路口的交警马甲渐渐重叠。
深夜里被榻榻米缝隙钻进来的风惊醒时,常会盯着天花板角落霉斑扩散的轨迹发呆。建筑会社的社长上个月夸我夯墙动作标准,他不知道那个躬身执锹的身影,曾是杭州某幢写字楼里加班到凌晨的项目经理。工具箱最底层压着女儿用和纸折的千羽鹤,渐变的蓝从翅尖晕染到腹部,像极了富士山五合目上空某种无法言说的天色。
昨天傍晚经过团地公园,几个穿水手服的中学生踩着影子互相追逐,她们书包上挂的晴天娃娃撞出细碎的响动。忽然有句带着吴语腔的“慢慢交”随风飘来,惊得我转身张望,却只看见自动贩卖机荧蓝的光晕里,几片樱花以东京湾海浪的弧度下坠。妻子从中华物产店买回真空包装的桂花糕时,玄关的月桂树盆栽正抽出第六片新芽,在中央空调换气的嗡鸣中轻轻摇晃,恍若当年灵隐寺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