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法兰克福机场飘着细雨，传送带发出金属摩擦的嗡鸣。我数到第七个墨绿色行李箱时，鼻腔忽然涌进一股酸涩的潮湿气息——那是消毒水和十一月冷空气的混合物，像块浸透冰水的法兰绒，重重蒙在初来者脸上。海关人员用拇指捻动护照纸页的沙沙声里，我意识到背包侧袋里那盒甘草糖正在无声融化，深棕糖浆渗出拉链齿缝，黏住半本德语词典。
头三个月我常在面包店橱窗前陷入时空错乱。黑麦面包粗粝的纹路仿佛德铁时刻表上的锯齿，收银员机械重复的"Zwei Euro bitte"（请付两欧元）混杂着身后婴儿车碰撞的闷响。每当卷舌音卡在喉咙深处，超市货架上那些牛奶盒就会睁开天蓝色的"fettarm"（低脂）标签盯着我，像无数只嘲弄的眼睛。某日在办公室茶水间，我举着咖啡杯模仿同事沙哑的卷舌音说"Arbeitspensum"（工作量），却把重音错放在第三个音节，斜对面复印机前的金色马尾突然颤动起来——后来才知道，那天部门总监藏在蓝衬衫下的刺青是句《浮士德》里的歌词。
柏林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我的语法正确性在严冬里层层剥落。房东太太每天准时用门把手上的霜花提醒我暖气调节阀的存在，地铁站里偶遇的醉汉会把"Entschuldigung"（抱歉）唱成咏叹调。最冷的那个周末，阁楼水管爆裂的水痕在天花板拓出勃兰登堡州的地图形状，我抱着从土耳其超市抢购的最后一个热水袋，突然想起故乡樟脑味的新年爆竹。那时还不明白，超市收据上"Pfand"（押金）栏目的0.25欧元，会在某个四月清晨变成钥匙，开启垃圾房隔壁德国老爷爷的葡萄酒窖——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点着1978年份的雷司令，教我用莱茵高方言念"Lebensmut"（生活勇气）。
如今我的自行车篮里总躺着半个啃剩的柏林面包，车铃铛响起来是C大调的音阶。圣诞集市的热红酒摊位上，新来的留学生握着硬币局促不安时，我会指着糖霜撒成的银河提醒他们："Zimtsterne（肉桂星星）要配着绝望咽下去，才能尝出蜂蜜的余味。"暮色漫过施普雷河时，那些散落在市政厅档案里的沉默元音，正顺着鸽子振翅的轨迹，融化成我鞋跟缝隙里新的故乡泥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