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田机场的玻璃幕墙在暮色中泛着微蓝的光。李卫平攥紧登机牌的手渗出一层薄汗，行李转盘发出规律的嗡鸣。前方两个穿深蓝制服的检疫人员正用日语快速交谈，声调起伏像极了沈阳早市里小贩们卷舌的吆喝，却又在即将触及熟悉感时滑向陌生的音节。他下意识摸了摸羽绒服口袋里的塑封酱菜——母亲连夜用沈阳新民带来的萝卜腌的，玻璃罐过了安检，此刻正贴着他的肋骨发烫。
池袋西口的公寓楼比家乡的老红砖房要单薄许多。入夜后，楼下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运作的招牌把卧室墙面染成一种奇异的藕荷色。李卫平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吃便利店买来的明太子饭团，舌尖品出的咸鲜里混杂着若有似无的防腐剂味道。房东送的达摩不倒翁在矮柜上咧着红艳艳的嘴，右眼框还是空着的——要等愿望实现才能画上眼睛，那个叫佐藤的老头子反复比划着。他忽然想起沈阳出租屋窗台上那排腌酸菜的粗陶缸，春天化冻时渗出的褐黄色水渍，总在瓷砖上勾勒出类似达摩轮廓的印记。
语言学校的樱花开了第七日。教室里台湾女生陈美惠指着他的汉字笔记惊呼“好像在看褪色的碑文”，五十音图班特有的多国籍气息里，朝鲜族老太太张英姬把う段音发成类似沈阳话的“呜嗷”调。午餐便当的玉子烧总缺了母亲在铁西区早市买的土鸡蛋香味，倒是便当店的山口阿姨听说他来自沈阳后，悄悄把昆布换成辣白菜当配菜。
黄金周新宿御苑人潮汹涌。樱花谢尽的枝桠间，李卫平望着满园举手机拍照的中国游客发怔。某位东北大哥的“哎呀妈呀”穿透日语的轻软气声，在空气里劈出尖锐的豁口。他捏紧口袋里申请永住的材料，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然能在涩谷站复杂的出口网络中准确走向明治通方向，却在听到带着大碴子味的乡音时，心脏仍会不受控地漏跳半拍。
梅雨季持续到第十九天，户籍课寄来的在留卡静静躺在玄关。达摩的红漆在潮湿里显得愈发鲜艳，空眼眶正对着矮柜上新供的沈阳榛子——老家快递来的包裹里还捎着半瓶去年秋天的桂花酱。李卫平终于拿起房东留下的毛笔，笔尖悬在达摩右眼前三厘米的虚空里。窗外的东京塔在雨幕中缩成朦胧的光斑，像极了年少时从沈阳北站月台上望见的，那些永远在迁徙的灯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