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舍内菲尔德机场的电子屏闪到第37次的时候,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航班状态。掌心攥着的登机牌浸满冷汗,阿拉伯数字的航班号正在逐渐晕染成墨绿色的污渍。地勤第三次过来提醒我身后的黄线位置,防弹玻璃外的停机坪上,汉莎航空的尾翼在暮色里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落地慕尼黑的那个冬天,街角的自动售货机总在凌晨两点卡住我的芬达。金属拉环卡在凹槽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惊醒了梧桐树下蜷缩的流浪汉。我摸着黑用闽南话骂了句脏话,德语课学的第一句"Entschuldigung"还卡在发炎的扁桃体里。奥托超市的过期面包总在星期三打折,波兰籍收银员已经学会在我掏出钢镚时,自动把1.99欧抹成整数。
语言学校的教室暖气太足,我的羽绒服在椅背上洇出水痕。克拉拉把修正带推过课桌中线时,指甲油是莱茵河结冰的颜色。这个来自叙利亚的医学生总在动词变位练习时望向窗外,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三张蓝色塑料椅,还有地中海里某艘沉船的经纬度坐标。当她第一次说出"Angekommen"(抵达)这个词,窗外的雪突然下得很慢,像老家佛龛前燃尽的香灰。
施普雷河解冻那天,劳务局的中国大姐翻着我的工作合同叹气。"护理资格认证又要半年",她涂着丹蔻的手指划过文件上的钢印,"上次那个越南厨师等破产了两家中餐馆"。我数着社保卡上的烫金数字,想起母亲视频时总在问慕尼黑房价,却没看见她背后祠堂的梁柱裂了道新缝。
柏林墙遗址旁的土耳其烤肉店飘来孜然香时,我的夜间德语课刚好讲到第二虚拟式。菲利克斯医生在急诊室教我写病历缩写,他的白大褂口袋里永远装着甘草糖,有次抢救失败后他分给我两颗,化在舌尖的甜带着苦咸的血腥气。现在我能用带福建口音的德语给3B病房的老人念《明镜周刊》,当他们把奶油面包掰成小块推过来,我学会了不说"Danke"而说"Wirteilen"(我们分享)。
移民局寄来蓝卡那天的夕阳特别锋利,把窗外的教堂尖顶削成几何学的阴影。我摸着信封上的联邦鹰徽,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在机场反复核对行李重量的自己——那个穿着假名牌运动鞋,把全家福塞进行李箱夹层的年轻人,此刻正隔着时差在柏林米特区按下租房合同的红手印。楼下的面包店刚出炉的碱水结冒着热气,街角报亭的《南德意志报》头版写着朔尔茨的最新移民政策,有片椴树叶飘进新买的垃圾分类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