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飘出烤面包的焦香时,丽萨总会想起伊斯坦布尔的芝麻烤馕。她将德国超市买的全麦面包片塞进吐司机,金属弹簧发出咔哒轻响,十六岁的女儿艾丽芙已经站在玄关处换鞋,帆布鞋带胡乱打成死结。
这是他们移民柏林的第八个月。亚斯明先生在盥洗室刮胡子,电动剃须刀嗡嗡震动着,与瓷砖墙壁碰撞出轻微回声。镜子里映出他左脸上那道月牙形的旧疤,叙利亚小餐馆炉火飞溅的印记,如今藏在法兰克福机械厂的安全头盔下。他特意把剃须刀调成静音模式,唯恐吵醒次卧里浅眠的祖父,老人昨夜又抱着泛黄的旧相册坐到天明。
艾丽芙的书包拉链永远卡在三分之一处,课本边沿冒出被雨水泡皱的德语作业本。"今天数学考试有把握吗?"丽萨用土耳其语问,顺手把黄油抹成新月形状。女儿用德语含糊应答,卷舌音像在口腔里迷了路的鸽子,这是她在文理中学里学会的新口音。走廊挂钟指向七点十五分,楼下的垃圾车正播放《致爱丽丝》,钢琴曲调被柴油引擎扯得破碎。
祖父拄着枴杖挪到餐桌旁时,窗台上的天竺葵正抖落夜露。他从保温壶倒出土耳其红茶,三块方糖沉入杯底的声音,与楼上学步儿童的啼哭编织成柏林清晨的白噪音。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抚过智能平板电脑,屏幕上是家乡马拉蒂亚的橄榄园视频,孙子们上周新上传的。他总说这里的鸽子太胖,飞起来像裹着羽绒服的醉汉,远不如幼发拉底河畔的云雀轻盈。
亚斯明往午餐盒里塞进两片黑面包配酸黄瓜时,丽萨正在社区语言班的笔记本上划掉第52个错误变位。窗外的梧桐叶开始转黄,她突然想念家乡卷着百里香碎的面包,想念母亲在烤炉前哼唱的库尔德民谣,就像艾丽芙想念班级聊天群里没听懂的冷笑话。市政厅寄来的融入课程通知还压在冰箱磁铁下,和超市优惠券、阿拉伯语《古兰经》金句便签搅在一起。
傍晚六点的地铁通道里,三个世界的语音碎片在拱顶下碰撞。艾丽芙耳朵里灌着德语说唱穿过涂鸦隧道,亚斯明工装服口袋震动着妻子的土耳其语留言,祖父把助听器调至静音,独自聆听三十年前大马士革晚祷的录音。当他们在散发着柠檬消毒液气息的公寓楼电梯相遇,电梯镜面映出四双相似的黑眼睛,虹膜里沉淀着多瑙河、底格里斯河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不同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