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大阪郊外的藤之宫车站笼罩在深蓝色的雾气中。铁轨旁零星亮着几盏橙黄色指示灯，像悬在半空的萤火虫。越南青年阮文海将脸埋进羽绒服领口，数着铁轨间隙凝结的冰晶。再过十七分钟，首班电车将碾碎这些晶体，载着四百名和他相同肤色的异乡人，驶向三十公里外的海产品加工厂。
日本厚生劳动省2023年发布的《外国人雇佣状况报告》里，这些在车站阴影中等待的身影被称作「特定技能1号」劳动者。当我在熊本县居酒屋遇见阮文海时，他正指着手机里的JR时刻表解释：「每天通勤的路线就是我们的生存路线。」平成年代铺设的密集铁道网络，如今正输送着令和时代的新鲜血液——来自越南、印尼、缅甸的年轻人，像分装罐头里的沙丁鱼，沉默地填满每节车厢。
新干线把他们的生命切割成两段飞驰的时空：北海道的薰衣草田埂上，菲律宾女人玛丽亚的橡胶靴底沾满北海道黑土，她会在列车经过北斗市时打开谷歌地图，看代表自己的蓝色圆点如何穿过津轻海峡，最终与马尼拉贫民窟的红点重合。长崎港口轰鸣的吊塔下，来自加纳的艾米尔习惯将各国集装箱的条形码背熟，却始终记不清日语中「ありがとう」的正确发音弧度。
这种现代版的「参勤交替」制度，在电车延误的深夜显出荒诞本质。某次山手线突发信号故障，三百名印尼护工被困新宿站三小时。他们背靠背坐在月台瓷砖上，用手机摄像头扫描印尼版TikTok的滤镜，东京塔的轮廓在特效里扭曲成家乡的棕榈树。次日清晨，当这些人潮水般涌向介护设施时，监控录像显示他们的移动轨迹与三年前某个工作日的白领人潮完全重叠。
文化厅今年发行的《多语言避难指示手册》，封底印着被十八国语言切割的铁道线路图。某个暴雨夜，当我跟随缅甸移民搭乘中央线末班车，看见他们集体将额头贴在车窗上——轨道上方悬着的半月，与仰光郊外铁皮屋顶缝隙漏下的月光，在潮湿的玻璃表面发生量子纠缠。JR东日本公司悄悄更换了部分列车广播音源，现在缅甸语报站声里，藏着佛塔檐角风铃的震颤频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