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东京品川区户政大厅的冷气里,我攥着那张已经修改过七次的《帰化許可申請書》,目光在姓名栏的汉字间逡巡。"張"字的最后一捺在空调风里轻微颤动,像是即将振翅飞走的候鸟。这是祖父用毛笔教我的第一个汉字,此刻却要亲手将它从身份证明上擦除。当窗口职员第三次提醒"原则上必须采用汉字姓氏"时,我才惊觉这个千年古国对姓名传承的执念,比横滨中华街的关帝庙香火更为顽固。

选择新姓的过程犹如文化基因的嫁接实验。法务省的《氏の選択指針》中夹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列着三十七个备选姓氏:从自带武士气息的"藤原"到充满匠心的"桜木",每个音节都在切割着记忆的神经。归化顾问山田先生推荐采用自然景物组合,说这样"既符合日本人认知惯性,又能保留诗意"。最后定下的"青葉"二字,在户籍誊本上呈现的瞬间,窗外新宿御苑的枫叶正由绿转红,叶脉里流淌着与我故乡截然不同的季节密码。
区役所的职員培训手册里,"称呼适应指导"章节用加粗字体提醒着外籍归化者:当姓氏的读音从zhāng变成あおば,不仅是声带的震动频率需要调整,整个社交系统的应答逻辑都将重置。第一次在町内会的花名册上看到"青葉様"时,心脏出现半拍诡异的停顿,就像老式收音机切换波段时的电流杂音。幼儿园老师误将女儿的姓氏写成"張"的那天,保育日志上的涂改痕迹比梅雨天的水渍更难晾干。
移民十周年纪念日收到法务省的通知,归化后的首次户籍誊本更新需要补充曾用名公证。在代代木的公证人事务所里,中岛公证员逐字核对罗马拼音时感叹:"中国人的姓氏真是时空胶囊啊。"他的钢印落下瞬间,办公桌上的晴天娃娃突然转向东方——那个始终保留着五十六个民族姓名系统的故国方向。带着体温的公证文书和泛黄的归化许可令并排躺在文件袋里,像两枚背对背焊接的异质硬币。
京都国立博物馆的姓氏源流展上,"青葉"的源氏物语脉络旁标注着:本出自摄关家庶流。当讲解员询问祖源时,我下意识摸向胸前那枚祖传的翡翠平安扣。展柜玻璃倒映出的身影,既不是忠孝东路上那个追着布袋戏的少年,也不是浅草仲见世商店街中躬身还礼的归化者,倒像是浮世绘里被浪花反复冲刷的墨线,在砚台的边缘渐次晕染成新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