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浸润海面时,维拉港的柏油路已被咸腥味浸透。沿着港口的斜坡向下走,会踩到某种带着弹性的潮湿——昨夜退回的海水在石板缝隙里残留的凉意,和刚刚剖开的金枪鱼内脏流出的温热血液,正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在鞋底交融。穿橘色橡胶围裙的男人扛着整扇旗鱼鳍大步流星穿过人群,鱼鳍在熹微的天色中颤动,像一面招摇的蓝色旗帜。

这里没有玻璃展柜与电子秤,泡沫箱堆积成临时展台,七种蓝度的鲣鱼整齐码在碎冰上,鱼眼反射的天光比云翳更明亮。穿碎花裙的妇女用指甲掐进黄鳍金枪鱼的鳃盖,手指陷进鱼鳃的瞬间便报出价格,染成桃红色的甲片沾着血丝,如同某种神秘的图腾。戴草帽的老渔民蹲在独木舟形状的木质摊位后,把昨晚捕获的龙虾挨个翻过来展示腹甲,深紫色鳌足划过空气时,会发出类似贝壳风铃的细响。
拍卖会总是在七点零五分准时沸腾。穿防水靴的中间商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掌心藏着只有同行能看懂的竞价手势,额角青筋随着数字跳涨凸起。被二十双手同时拍打的鬼头刀鱼不断从铁皮桶里弹起,银鳞在混乱中迸溅,混着鱼贩用Bislama语喊出的俚语。穿校服的男孩趁机兜售油纸包裹的椰浆饭,饭粒间渗出的乳白色汁液,正巧滴在一只试图逃窜的椰子蟹甲壳上。
语言学家或许会惊讶于这里的交易密码:缀满贝壳的尼龙绳突然出现在石阶左侧,代表某个酋长家族保留的渔获;三轮摩托车把手挂着的棕榈叶,暗示着刚卸货的深海带鱼可以物物交换。我曾看见满头银卷发的老人掏出两枚野生芋头,换走了珊瑚礁渔民用海草捆着的月亮鱼——在瓦努阿图,纸币在某些时刻会突然失去魔力,取而代之的是延续了三百年的以物易物规则,以及深藏在皱纹里的信用额度。
正午时分,剖鱼声渐渐被祷告声覆盖。穿牧师黑袍的男人站在冰堆成的小丘上切开鲔鱼腹,淡粉色鱼籽被分装进印着教堂标志的塑料袋,成为周末礼拜后的慈善品。年轻女孩蹲在防水布上刮鲭鱼鳞片,鱼鳞像教堂彩绘玻璃的反光碎片般飞旋,落在她染成钴蓝色的塑料凉鞋旁。有个戴棒球帽的法国背包客试图用智能手机拍摄魔鬼鱼的荧光腹纹,却被三个举着芭蕉叶当遮阳伞的妇人笑着推开——她们正忙着用手机视频通话,让在家准备炊火的丈夫从镜头里挑选最肥美的石斑。
当夕阳开始给椰子蟹外壳镀金时,穿篮球背心的少年会把剩余的碎鱼块铲进汽油桶,倒进海湾的瞬间便激起银白色的沸腾。海鸥群与流浪狗同时发动俯冲,教堂钟声与鱼市收摊的敲击声在波纹里共振。此刻若从直升机俯瞰,会看见这个太平洋岛国的血管网络:无数载着泡沫箱的摩托车正沿着海岸线散开,轮胎碾过的水痕里,残留着沙丁鱼群的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