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雨来临前的闷热午后，我蜷缩在维拉港诊所褪色的塑料椅上，额头抵着渗出铁锈味的金属墙壁。三十公里外，台风正在海面上聚积力量，而我的体温却先一步攀升至39.2度。穿白袍的护士用树皮纤维制成的止血带捆扎我的手臂，药柜玻璃映出她翻找抗生素时拧紧的眉头——第八个药盒被抽出时依然空空如也，这让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世界上最脆弱的医疗系统里。瓦努阿图，这个由83个岛屿串成的珍珠项链，当人类的病痛坠入散落大洋的贝壳之间，医疗资源便如同退潮后的沙粒，越是伸手抓握，越从指缝流逝。
火山灰滋养的丰沃土壤孕育了地球上最繁茂的生态系统，却未能培育出完善的医疗网络。首都维拉港中心医院的X光机是新西兰十年前的捐赠品，影像显示屏上的霉斑往往比骨折线更清晰。当我在隔离病房看见呼吸机管口结着的盐霜，才惊觉这个被珊瑚礁环绕的国度，连维持医疗设备干燥都成了奢侈的难题。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这里的每万人医师数量仅为太平洋区域平均值的1/3，在彭特考斯特岛的丛林部落，方圆五十公里内甚至找不出一片退烧药。
去年飓风季，一位澳大利亚游客在坦纳岛误食河豚中毒。直升机救援队在暴雨中苦候七小时，最终只等来被巨浪折断桨叶的残骸。这个故事如今被镌刻在急诊室斑驳的墙上，与各种皮肤感染、登革热和糖尿病的诊疗流程图相互注视。当地医生告诉我，他们能用芋头叶为孕妇接生，能用火山石热敷治疗关节炎，却常常对着恶性肿瘤检测报告沉默——这个国家根本没有放射治疗设备。
黄昏时分，我接过护士递来的混合着诺丽果汁的退烧药，窗外的棕榈树在狂风中划出尖锐的弧度。某个瞬间，病床在热浪里幻化成独木舟，载着所有瓦努阿图人在现代医学与自然巫医的漩涡中沉浮。隔壁床的老者正用方言哼唱祖传的疗愈歌谣，他溃烂的脚踝裹着九重葛叶片，而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着2023这个数字——这或许正是文明最吊诡的注脚：当全球化的医疗曙光终究未能照亮每个角落，人类的生存智慧便在缝隙中绽放出奇异的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