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东京依然带着寒意，移民局窗口前排队的队伍却蜿蜒得比隅田川还要曲折。我在自动贩卖机前握着温热的罐装咖啡，看金属罐身凝结的水珠顺着掌纹蔓延成歪斜的轨迹，像极了两年前飞抵成田机场那日，在飞机舷窗上晕开的雨痕。
母亲把留学申请书推到我面前时，父亲公司的破产通知书正躺在玄关的阴影里。"去日本，就当替爸爸看看富士山。"她的尾音飘在关了暖气的客厅，哈出的白雾迅速被黑暗吞噬。那年我二十二岁，带着四个托运箱的羽绒服和消炎药降落在陌生的国土，直到在入国管理局接过打工许可，才发现签证类别写着"定住者"而非"留学"——父亲用最后的人脉，给我的逃离按下了永久确认键。
语言学校的樱花谢得很快。当我在居酒屋后厨把墨鱼刺身摆成花瓣形状时，老家旧友发来消息说房产查封的车队停在了单元楼下。冰柜冷气攀上睫毛的瞬间，我听见料理长用关西腔训斥学徒刀工不够锋利，不锈钢案板上滑落的鲔鱼血在瓷砖缝里蜿蜒成细小的溪流。那之后三个月，我的日语带着海产腥气突飞猛进，却在町内会的垃圾分类说明会上，因为把"可燃ごみ"说成"焼けるごみ"，被主妇们围成的绛紫色羊毛开衫阵困在原地。
最冷的冬夜总伴随着乌鸦啼叫。当早班电车的汽笛惊醒浅草寺屋檐时，我攥着便利店加热的梅子饭团，隔着口罩看自己的呼吸与晨雾纠缠。去年盂兰盆节去长野接葡萄，农协的老伯在卡车颠簸中突然说："小姑凉的耳垂长得像招财猫呢。"他粗糙的拇指划过手机相册里女儿大学毕业照时，山梨县的晚风正卷着发酵的酒香，把天空晕染成某种介于东京和大连之间的暧昧青色。
在目黑邮局第三次被纠正"こちら様"的敬语用法后，窗外的樱花突然开始逆向飘落。那天签收的不是EMS包裹，而是三年来首封家书。母亲工整的楷书写在北海道限定的风铃花纹信纸上："昨夜蒸包子想起你小时候总偷扯面团，现在连案板都换成塑料的了。"墨迹在梅雨季节晕开的部分，很像上野动物园熊猫馆前，那个边吃可丽饼边流泪的春分午后。如今我已经能在超市收银台流畅使用变调后的ですます体，却始终学不会用关西方言讲冷笑话，就像冰箱里永远冻着几袋河北老家的槐花，在每个泡完温泉的深夜，倔强地蒸腾着跨越季节的潮湿香气。
移民局的通知书终究还是来了，浅蓝色印章盖在"永住许可"的字样上，像一片凝固的濑户内海。走出大楼时，暮色中的东京湾正泛起金枪鱼腹般的银粉色，便利店自动门开合的电子音里，恍惚传来父亲当年常哼的《北国之春》。我数着地上新落的樱花瓣往车站走，突然发现裙摆沾着的几片早樱，颜色竟与老家门前玉兰凋谢时的脉络惊人相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