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冬日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我正攥着从亚超买来的干辣椒发愣。收银台前那句“要多加辣”的塑料普通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柜台上方叮当作响的圣诞铃铛突然凝固了空气——售货员困惑的眼神穿过玻璃罐里排列整齐的八角与桂皮，似乎想从我这张亚洲面孔上找出重庆或成都的印记。这种微妙的错位感像极了上周德累斯顿移民局窗台上结的冰霜，户籍官盯着我的湖南籍贯资料，把"Hu"的发音在喉咙里翻来覆去研磨了三遍，最终落成文件上的"FuLan"。
搬迁公司的纸箱堆积在公寓七层的阳台上，拆开第二十三箱时我闻到了永州血鸭的味道。母亲在视频那头展示她新挖的剁辣椒坛子，深褐色的陶罐边缘沾着星子镇的晨露，发酵的辛辣气息穿透十二月的北海风涌进我的厨房。案板上的德国酸菜正与浏阳豆豉面面相觑，铸铁锅中的土豆汤咕嘟作响，像极了沅江在莱茵河支流中的暗涌。房东太太总说我做菜的烟雾报警器唤醒次数太勤，殊不知在法兰克福建造辣味的诺亚方舟需要怎样的火候。
德语课程进行到第三个月，虚拟式从句仍然像暴风雪夜迷失方向的候鸟。当我把“Schlittschuhlaufen（滑冰）”说成“史里奇老坟”，辅导老师布满老年斑的脸上迸发出孩童般的笑纹，这场景竟与二十年前初中英语老师纠正我“flower”发音时的画面重叠——那时候我站在岳阳楼中学锈迹斑斑的铁窗前，怎么也发不准卷舌音，就像现在卡在喉间的颤音r。移民局的蓝色通告与湖南雨季的录取通知书在记忆的抽屉里成了邻居，每个加盖公章的声响都敲打着两种时差之间的晨昏线。
当春日的第一簇蒲公英飘过勃兰登堡门，我在微信群里收到了同乡聚会的定位。十一个湖南胃穿过斯图加特工业区的钢铁森林，用自带的小米椒攻陷了巴伐利亚厨房的奶油浓香。剁椒鱼头在蓝釉瓷盘中与酸黄瓜结盟，衡阳方言拌着黑啤泡沫在吊灯下肆意流淌。有人说起前夜梦见长沙地铁二号线变成了柏林U5线，报站声里湘江与施普雷河的波光在虹膜上交织成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