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漫过椰树的根系时，萨拉正蹲在木屋的台阶上分拣上午捕捞的海螺。她记得二十年前自己赤脚跑过这片海滩，碎浪刚好能触到岸边的面包果树，而现在，浑浊的海水常年浸泡着树根腐烂的伤口。挂在门廊上的潮位标尺每三年就要向上移动刻度，这个月第三次涨潮让村尾的五户人家搬进了半山腰的临时安置点——在瓦努阿图这个由83个岛屿组成的国度，陆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减。
联合国气候变化委员会的报告显示，这个太平洋岛国的年平均海平面上升速度达到6毫米，是全球平均值的两倍。首都维拉港的渔市场开始漂浮在钢制浮筒上，传统独木舟与冲锋舟的缆绳共同拴在混凝土堤坝的缺口处，而当地人世代传唱的潮汐歌谣里，从未出现过"海洋酸度"或"二氧化碳浓度"这样的词汇。总理办公室发布的《国家气候适应计划》用冷静的图表标注着未来：到2050年，15%的国土将永久沉入水下，60%的现有村落需要搬迁。
当国际新闻镜头聚焦海滩上被海浪蚕食的教堂尖顶时，更多人正经历着悄无声息的溃败。塔纳岛的咖啡种植户大卫发现近五年成熟的咖啡豆总带着奇怪的咸涩，土壤检测报告显示地下水的盐碱化程度已超过作物承受极限。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锌板屋顶下，助产士琳达用塑料布层层包裹着医疗档案，因为突然增强的飓风季节总会让产房的铁皮屋顶不翼而飞。即便在晴朗的日子，孩子们放学路上也会数着岸边珊瑚的白色骸骨，这些曾经的防波堤正在成片死去。
国际气候变化大会的谈判代表们仍在争论碳排放配额时，瓦努阿图的立法者已经通过了一项史无前例的法案——赋予河流、珊瑚礁和火山以法律人格。这个被淹没风险最高的国家正在将自然实体纳入司法保护范畴，就像神话时代祖先们将山川海洋奉为神明。当货轮载着最后一批雕花廊柱驶离马勒库拉岛的传统长屋，人类学家记录下长老的祝祷："当海水漫过祖先的指节，我们终将成为漂流在主权之外的浪花。"
巴黎协定设定的1.5摄氏度控温目标对这里的岛民而言，不再是个抽象的科学概念。它决定着小女儿能否在成年礼时继续踩着父亲搭建的贝壳栈道走向大海，决定着一株露兜树的根系能否抓住最后一片湿润的土壤。联合国难民署的橙色帐篷开始出现在曾用于丰收庆典的草地上，而太平洋的深水区，声呐探测到新的海底火山正在酝酿。仿佛这颗星球在进行某种残酷的自我平衡：在吞噬岛屿的同时，又制造出孕育新陆地可能性的地质活动。
每个黎明，萨拉仍会走向沙滩观测潮位桩。她的笔记本上工整记录着日期、风速和水位线变化，就像三百年前欧洲传教士留下的气象日志。只不过现在，这些数据将汇入全球卫星监测系统，成为地质纪年表上的某个注脚。当澳大利亚的煤矿企业宣称技术突破能让化石能源更清洁时，距离他们三个时区之外的瓦努阿图儿童，正用3D打印机复原先辈的木雕图腾——这些原本矗立在陆地上的文化遗产，即将转化为数字格式永久保存。涨潮线正逐渐成为人类命运的刻度线，丈量着现代文明承诺与行动之间的深深沟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