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川的水静静流过木屋町的石阶时，长浜町的清晨已被不同语言的晨祷声唤醒。推车老伯驮着三十年不变的竹筐叫卖和果子，筐底压着一张孟加拉劳工遗落的工资单；三条通的印度料理店掀开咖喱香的布帘，门帘上却印着二宁坂和服店惯用的龟鹤纹样。京都的呼吸里总有这般奇异的韵律——苔寺苔痕漫过罗马字招牌，永观堂的枫叶映着葡萄牙语导游旗，乌丸线的地铁载着越南实习生穿过西阵织老铺的窄巷。
这座千年古都的移民史比游客地图上的“异国情调区”更为绵长。十六世纪朝鲜陶工在粟田烧里落下高丽青瓷的笔触，明治年间福建厨师在祇园的花街熬煮肉骨茶，平成泡沫破碎后南美日裔带回西班牙语的二手汽车工厂轰鸣。如今的京都人早已习惯在便利店结账时听见缅甸收银员说“お袋は必要ですか”，可他们仍会在锦市场的豆腐坊前默契地保持半米距离——某种古老而柔软的防备。
二条城护城河对岸的教会学校里，穿着藏青色制服的巴西少年们用葡萄牙语诵读《平家物语》；伏见区的柬埔寨佛寺将涅槃像供在自动贩卖机旁，硬币落入功德箱的声响惊飞檐角歇脚的白鹭。京都国立博物馆的研究员在整理尼泊尔移民捐赠的唐卡时，发现经卷夹层里藏着罗姆人用片假名写的情诗，墨迹晕染处，金箔剥落成嵯峨野的星空。
左京区的黄昏常有两种暮色。玻璃幕墙里的中国程序员望着大文字山点燃送火，八濑雪屋里的菲律宾主妇正将地藏菩萨的石像裹上手工钩针披肩。移民管理局的电子屏闪烁着“在留卡更新”的红字，鸭川三角洲的情侣们依旧按《源氏物语》的时令更换手机壁纸。当八坂神社的巫女开始用谷歌翻译解读缅甸信徒的签文，嵯峨野的竹海正吞没西班牙语、越南语和尼泊尔语的叹息，只留下蝉声与风铃，如千年前般纯粹。
这座城市的包容像埋在地下的层积岩，外来者的足迹终将成为某块路标的注脚。移民填满了和菓子工场的深夜班次，修补着枯山水庭园断裂的耙痕，却始终在银阁寺垣墙外徘徊——直到某天他们的女儿戴上金阁寺造型的耳环，儿子将京都腔染上南美卷舌音，樱花树下新添的孟加拉咖喱便当盒，也成了哲学之道落樱图鉴里的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