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阳光像一把薄刃，斜斜劈开榻榻米的褶皱时，枕边的NHK广播照常流淌出晨间新闻。我把脸埋进印着皮卡丘图案的枕套，在时断时续的日语句子里辨认父亲下楼取报纸的脚步声。第4380个东京清晨，梅雨前的湿润空气裹着榻榻米底层的稻草气息，又一次固执地渗入鼻腔。
玄关的朱漆脱落在第六个年头。那年我攥着全国模拟考成绩单经过区役所门前，望见公告栏里新张贴的日语教室海报，"外国籍儿童"几个字在余晖里忽明忽暗。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制服第二颗纽扣——母亲缝纫时总抱怨日本校服扣眼太小，却不知道我在更衣室听见女生们议论"那个用筷子和我们方向相反的人"时，后背沁出的冷汗早已把衬衫洇透。
便当盒底的梅干突然比同学的樱花鱼板刺眼。国语课朗读谷川俊太郎的诗，舌尖总在浊音符处打结，仿佛十岁那年刚落地成田机场时磕断的门牙，在日语浊音里始终留着微妙的豁口。但真正让胸口发紧的，是数学老师夸奖我解题思路"不愧是中国人"时，教室后排突然崩断的笑声——如同当年台风夜刮进移居组合屋缝隙的冷雨，淋湿了母亲藏在衣柜深处的檀木佛珠。
十八叠的和室里，父亲供的陶瓷观音与房东送的达摩娃娃比邻而居。考私立中学前夜，母亲在书桌前摆了红白馒头，我却偷偷跑去浅草寺求了御守。当摇铃的脆响撞碎香火烟雾，我忽然看清功德箱里沉浮的硬币既有五日圆，也躺着几枚磨旧的康熙通宝。翌日朝礼时向着圣德太子画像鞠躬的脖颈，到底没能弯出和同学们相同的虔诚弧度。
樱花第三次染红目黑川时，班主任递来的文化祭执行委员聘书带着薄荷糖的凉意。我在关东煮摊子后裹着染付纹样的浴衣，看穿金鱼花火的同班生挤过来讨要山芋和魔芋结，氤氲雾气里忽然记起方言里"烫嘴"的发音。当晚卸下发间白山吹花时，镜中少女的和式发髻已能绑得比京都游客更齐整，只是耳际垂落的碎发仍像北京老宅墙头的狗尾草。
梅雨季前的台风把学校百年樱花树连根拔起那天，我跪在保健室为发烧的母亲折叠千羽鹤。教导主任推开移门递来一盒葛汤，她掌心的温度竟比鹤嘴还烫。窗外，倒塌的樱树枝桠正渗出琥珀色树液，宛如当年摔碎在成田机场的玻璃牛奶瓶。那年满地的玻璃碴如今长成了横亘在两种母语之间的透明河流，而此刻我分明看见，碎琼乱玉中竟有嫩绿的新芽破出。
六本木的夜樱开始飘落时，我在隅田川对岸的便利商店偶遇同乡学妹。她指着我的珍珠奶茶笑说"台湾味道"，我晃了晃杯底沉浮的寒天晶球："是在吉祥寺买的，但用的是池袋买的云南黑糖。"橱窗外，樱花正以秒速五厘米的姿态坠落，而我们都知道，有些根系早已顺着隅田川底无声蔓生，在异国土壤里悄然长成连绵的脉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