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墨尔本国际机场的那个傍晚，夕阳正顺着蒂勒尔湖的水面一点点沉下去。我从舷窗望出去，大片大片的金合欢花开得汹涌，与东京新宿区永远灰蒙蒙的玻璃幕墙形成锋利的分割线。十七个小时前，母亲将最后一罐自制梅干塞进我行李箱夹层时，手指在保鲜盒边缘留下的温度仿佛还贴在皮肤上。
海关工作人员盖下入境章的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手中护照的重量——它不再只是往返于成田与关西机场的通行证，而是成了丈量两个世界的天平。租住公寓位于卡尔顿区一条斜坡顶端，深秋的街道铺满蓝花楹的紫色花瓣，每次俯身捡钥匙，发梢都会沾上南半球特有的干燥香气。那些在东京地铁里被压缩成沙丁鱼罐头的清晨，此刻被电车叮叮当当的节奏打散成粉末，飘进维多利亚式建筑群间的咖啡香里。
便利店买味噌汤料包成了每周的小型探险。亚洲超市货架上，澳洲产黄豆制成的赤味噌总带着陌生的甜味，像某个发音不够标准的日语词汇。直到某个雨天，房东太太递来装在保温壶里的南瓜浓汤，焦糖色漩涡里旋转的奶油，突然让我想起外婆在砂锅边缘刮出的味噌汤结皮。原来乡愁并非某种固态结晶，而是液态的，会顺着杯壁渗透进每个时差的褶皱里。
皇家展览馆前的电车交汇处常有街头艺人表演，拿迪吉里杜管的原住民乐手闭眼吹奏时，音波震得我卫衣口袋里的手机嗡嗡作响。某个恍惚的刹那，京都哲学之道潺潺的水声与这古老乐器的震颤在耳膜上交叠，形成奇异的复调。樱花季变成铺天盖地的蓝花楹季，和服振袖被收进行李箱深处，却在跨文化节看见澳洲女孩将富士山图案穿成露脐装时，发现审美疆界的消融比想象中迅速。
如今在图书馆打工时，能准确分辨出关西腔与标准语的细微差别。墨尔本七月的寒风掠过联邦广场的砂岩地面，裹挟着各国语言的碎片撞上玻璃幕墙。当我用掺着英语词汇的日语为迷路的游客指路时，忽然意识到母语正进化成某种崭新的生物——既不在东京的摩天楼里，也不在南半球的咖啡香中，而是在两种季风交汇处生根。
